后来她到凯蒂那样的假日朋友家玩过几次,发现许多看似与她家境差不太多的孩子都无需和陌生人共享沙滩和阳光。
阿利雅于是理解了自家的境况,隐隐约约,以孩童懵懂的方式。
她没什么不满的日常生活,原来在父母、在许多人眼中远远不足够。
不止是度假条件,阿利雅的双亲对德·博蒙特这个姓氏常觉亏欠。
‘他们本该如何如何’,‘如果他们仍然富有并且受尊敬就不会如此这般’,‘为这样那样的事操心其实有失身份’……
这种怨气从最寻常的生活琐事中溢出来,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像浸泡透鞋子的雨水,隔了数个晴天仍然会冷不防地从鞋底渗进袜子,让人一个激灵。
而现在,双亲描绘过太多次的理想夏日好像终于可以成真了。
公路随着海湾的曲线内折,轿车驶入俯瞰海岸的高地。圣波罗伊斯城中心要再往西驾车二十分钟,这一带郁郁葱葱的林木之间都是错落的私宅。
阿利雅购回的海滨别墅就在这里。
这座名为银柏之家的三层小楼地基可追溯到19世纪中叶,主体于上世纪初推翻重建,请了当时有名的建筑师设计,是德·博蒙特家兴修的最后一个不动产项目。
在阿利雅出生前,银柏之家已经转手他人。而从询价到完成交易,她一次都没有实地参观过,把评估房屋状况之类的事全都交给专业人士,就连房屋照片都没仔细看。
有意无意地,她在推延与银柏之家正式见面的时机。
她从小听过太多关于银柏之家的描述,对父亲有过美好夏日回忆的海滨别墅有自己的想象。如果在成交前造访,她很怀疑自己会因为过于失望进而放弃。
轿车驶到小路尽头停下,阿利雅深呼吸,而后才下车。
别墅花园疏于维护,如今只大致做了除草工作,加上是干燥的夏季,有些光秃秃的。阿利雅目光从草皮上掠过,落定在米白色的小楼上。
原本攀爬满墙的常春藤清理过了,于是乍一瞧,银柏之家和她签合同时看过的照片很不一样。
可这又确实无疑是存在于双亲言语描绘里的那栋房子:
别墅外墙尚未重新粉刷,破损处露出岩石本貌,但阳光照射下,仍旧可以辨识出微微泛绿的独特调色。鸽子灰的斜坡屋顶之下,瘦长纤细的拱形窗户两两挨着。通向正门门廊的台阶有明显裂口,据说是战时被军队征用后重军械搬运留下的痕迹……
阿利雅缓慢拾阶而上,正门已经换了电子锁,她解锁走进去。
上任屋主的家具基本全部回收,室内空荡荡的,却也因此显得宽敞整洁。提前送到的一个行李箱立在螺旋楼梯侧面,像在站岗。
阿利雅请司机把她随身的两个行李箱提上二楼,独自在底楼转了转。
厨房的采光好极了,一张古旧的橡木长餐桌横在正中。阳光将空气中浮动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包括慢悠悠地朝着桌面降落的那些。
阿利雅模模糊糊地记起来,父亲骄傲地提过,厨房的桌子比这栋别墅年纪更大。它好像原本属于这个教区的某间修道院,几经辗转搬进了原本伫立在此的德·博蒙特老别墅,是为数不多重建时留下的老物件。
这或许是她出生以来,距离德·博蒙特这个姓氏的悠久历史物理距离最近的一次。
阿利雅低下头,伸手轻轻抚摸桌面深深浅浅的凹痕,神色融化藏匿在强盛的午后日光里。
听到下楼的脚步声,阿利雅立刻站直了。她转身时神色平静:“把花放在这里吧。”
几分钟后,司机抱着她入住的最后一件行李走进厨房:
圆形的水晶花瓶,茶香玫瑰和洋桔梗之间错落插着尤加利叶。花朵都已经满开了,但因为养护得当,只在花瓣边缘略有衰败的暗色。
阿利雅把花瓶挪来挪去,好半天才终于满意。
她随即后退两步,欣赏了一下自己的装置艺术作品,再回头看了看已经只剩她独自一人的宅子,轻轻地呼出一口长气。
她缓步走动起来,像要用脚步切实丈量这里的每一寸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