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活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秦炎到底没有笑出来,不想茸茸看他更像个怪物,因为他已经在想不用了,他不需要,他阴暗的想,不用要爱了,他很会装的,熬死胡嬷嬷,熬死师父,他最擅长装得像听话忠心的狗谋生了,师父都被他骗了,养了他和小双这么多年,他熬死所有人,经过这次的事,他们只会更信任自己和自己的能力,到时候都死了,这府里只会全都是信他任他的,他就哄着逼着甚至关着茸茸,捆起来也好,锁起来也罢,绳子软一点儿,只要他逃不走飞不掉,一辈子随自己心意行动,不用要爱,他自己取自己拿自己夺!要他死都跟自己死在一块儿!化了灰也难舍难分!由不得他!全由自己!太痛了,他再不要忍受!主要是师父!对!只要盼着师父早死,他想,他往后每一日都会盼着师父早死!他疯了!他真的疯了,他迫切的要把这座都统府变成他的天下!他关着心上人的牢!犬大欺主!狼子野心!秦炎只要切切实实的好处,睡都睡过了,茸茸就是他的,是他嘴里的!
他只注视着远处的宁茸,脸上甚至没什么表情,板子带着疾风下来的时候,甚至不会晃一下身子。
宁茸却确定自己在秦炎平静的面孔上读出了他与雪白冷淡的平静面孔相比并不那么平静的眼神里蕴藏的暗流汹涌。
只当他或许还在生气,或许还在伤心,还是觉得自己被遗忘和辜负。
他没有相信自己的话么?又变得浑身是冰碴了。
一面隐隐畏惧,一面重重愧疚。
宁茸记住了秦炎那时的冷和硬,隐忍的疯狂、不近人情,等等等等。
可今晚上这种局面,胡嬷嬷的危急,所有人的挨打受罚,因为他丢失的五天而改变的一切的一切,这个院子里要把唯一的小主人压垮的沉默而又激烈的气氛,他没有力气再怪谁了,最怪的就是自己。
于是宁茸几乎是抖着跟锄绿说话:“能不能跟他们说,别打了,都别打了。”
他其实想说,都来打我罢,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还没等锄绿说什么,背着他的秦彪就说了:“不用心疼,下人而已,应该的。”
感表哥抓他更紧,赶紧又好好哄说:“不打才是害他们,到时姑父回来,就不止这些了,本来小主子能在家里丟了,已是他们失职,姑父更是军中帅将,眼里不揉沙子,他们敢轻轻放下?活该的!下人命贱,不用心疼,不信你问那叫锄绿的,她一会儿敢不去受罚?”
前头的锄绿立刻道:“是的,公子快别说这话,能挨这顿打是我们的福气。”
到底还是说了:“您若是疼我们,日后……时时刻刻照顾保护好自己,就是顶顶疼我们了。”
宁茸就沉默下来,只让秦彪背他去秦炎他们挨打的那里。
他知道,站在秦炎、哪怕不是秦炎,是家里任何一个人的立场上,小凤都该死,这也是宁茸一直不敢吹那哨子的原因,让家里谁抓住了,小凤都是个死,要么就扔到监牢等死。
只是他总记着会把蜡烛变成假花的小凤,睡觉抱着给他暖身子的小凤,因为他不好好吃饭跪下急得作揖叫“好娘子”的小凤。
可是此刻因为怪罪自己,也顺带怪罪了那个把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掳走的小凤,才知道自己有多离谱,因为一时的心软,最终伤害了最爱最亲的人,这才是最不该的。
伴随着越来越近,清晰的廊下所有人受罚的声音,皮肉受苦的声音,让宁茸突然想大叫,就像以前在林子里那种仰脖长吠,或者抓挠撕咬些什么东西。
但他始终没有,他叫秦彪背着,把嘴闭着,闭得很紧。
可能做狐狸是要会叫的,成为人慢慢就学会闭嘴,某种时候,还会主动闭嘴。
不太想嘶吼了,不需要。
谁都没有说,可是铺天盖地的愧疚剜着宁茸的心,告诉他——都怪你,都是怪你,造成一切的都是你。
宁茸以前跟他哥在一块儿的时候,偷跑过,在外面贪玩过,不听话过,他哥结结实实打了他一顿,当时气得要死,是因为他打心眼儿里就没觉得自己有错,他知道回来呢,玩一下能怎么?干嘛打他!坏死了!
现在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愧疚像拿烧红的烙铁在心上灼个洞,都怪他,都是因为他,胡嬷嬷对他那么好,他怎么这么坏!他太坏了!大家都对他好!他害大家受惊挨打!他太坏了!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坏的狐狸了!
现在没有人会怪他,也没有人敢打他,他们只会打自己,惩罚自己,秦炎做的最好,却比真的狠狠打他一顿还让人痛不欲生。
畜生成人,人又变双,小家进大家,大家复杂,活着变得不简单和不自由。
板子一下一下的打在秦炎挺立的背部,挥汗如雨的是已经受过罚的,他们每个人都不会偏私,手艺是军营里学熟的。
宁茸见过正在挨打的那个背,很宽很可靠,却除了肤色的洁净冷白,再没有一处可取,许多陈年新结的各种伤疤,或许还有些是宁茸的杰作,使这个背比枯皱交错的老树干皮还要狰狞。
秦彪这时候没有了对秦炎这个不讨喜的人的天然厌恶和敌意,用平常的口吻低声跟他表哥道:“按说最大的功臣是他,挨得最重最多也是他,奇了怪了,打了有三十板子了吧,这还是人么?”
宁茸攥着袖口,叫秦彪背到秦炎面前不远不近停下,先弱弱问:“死了么?”
在笞棍的疾风中,秦炎的声音冷的像铁:“死了。”
宁茸就明白了。
这下要打我还是骂我呢?我不是已经先替他打了么?他病着,又没有力气,先替他解恨罢,又气不得,他病着,气不得……恨死我了罢?我已替他狠狠出气了,先别气,病着呢,反正是又要恨我了,对,他讨厌我杀人,我就是杀人了,我就要杀人!
秦炎快意解恨的想,反正他也不会爱我,那就恨罢,我不在乎!
一面说着不在乎,一面心脏痛的没有知觉。
谁知宁茸又闷闷的张口,带着再也忍不住的软哑哭音:“我错了。”
“炎哥哥,我再也不敢了,你叫他们别打了。”
“你也不要打自己了,好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