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回到府中,却没有见到母亲,正殿里头空落落的。一问胡嬷嬷,才知谢佩英今日身子不爽利,仍在房中休憩。
“可曾请过大夫?”徐仪一面朝母亲卧房走去,一面问随在身侧的胡嬷嬷。
“请了,说是忧思伤神,开了几剂安神的方子,已经煎了给夫人喝下。夫人只说十分倦怠,只想静一静。”胡嬷嬷说着,语气间却难掩忧虑。
徐仪心下明了,姨母的死必定是对母亲极大的打击。
她未再多言,只身来到正房。隔着素纱帷幔,徐仪看见一道人影倚在胡床上,寂然不动。唯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连丝毫的神色都看不真切。她轻声唤道:“母亲,女儿回来了,特来向您请安。”
室内静了许久,始终未有回应。徐仪心道母亲许是睡着了,伸出手欲掀帷幔,却终是凝望着那道孤绝的身影,停止了动作。
她不禁想到,姨母之死是一桩不可言说的丑闻,是皇家为了颜面必须抹去的一笔。她的丧事,大约会由宗人府派两个小官,寻个由头悄无声息地操办了,只怕连一座像样的牌位也不会留下。为了不去触陛下的霉头,满朝文武,亲朋故旧,没有一个人会出面祭拜。
谢玉英的这一生,最终只事化作了被永远遗忘的寂静。
思及此处,徐仪的手颤了颤,那些辗转心头的安慰之词,再难出口,只怕一开口,先泄出的会是哽咽。
于是她只喃喃告退:“母亲安心休息,女儿先退下了。“
她悄步退出,回到自己院中。阳光正盛,她独坐在凉椅上,魏国公府一贯是这样肃穆安静,但她此刻心里空落落的,格外无所依归。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抬起头,看见卫亨走了进来。他是父亲徐达为她挑选的侍卫,专门为她办事,平常最是稳妥。
“小姐。”卫亨躬身行礼,双手捧上一个半尺见方的青铜宝盒。那盒子样式古朴,刻着繁复的纹路,只在四角包了素银。
“这是……”
卫亨躬身禀道:“此乃姑娘先前,嘱托往来西域的商帮寻得的。他们传话,说幸不辱命,于甘州地界一位老道手中,以重金求得此物。”
徐仪这才想起,这原是一年前自己托人四处寻访的东西,时间太久,她都快忘记此事。
她轻轻掀开盒盖,一片难以言喻的华光,霎时映入她的眼帘。
只见一块莫拳头大小的玄石静卧其中。通体玄黑,却并非死气沉沉,天光映照之下,那黑色之中竟折射出点点星芒,五彩流转,瑰丽璀璨,仿佛揉碎了漫天星河藏匿其中。
是天外之物。
她小心地将那块陨铁捧在手心,只觉触手沁凉,仿佛是来自星辰的温度。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一座小院里。
一个清瘦的老人,指着漫天繁星,用温和的嗓音,教几个扎着总角的孩子,辨认北斗,寻找紫微:
“丫头你看,天上每一颗星,都有它自己的命数。若是星辰陨落,化为顽石,落于凡间,便是‘天铁’。它见过的天地玄妙,远非我等凡人所能企及。”
还记得那时的她仰着小脸,脆声道:“刘伯伯,待我长大了,定要一块最漂亮的星星石头给您。”
童言无忌,老人闻言,只是抚着胡须,开怀大笑。
可她终究只能怅然低语:“已经迟了。”
两行清泪,终于控制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那块冰冷的天外之物上。
上个月,母亲就收到了一封来自青田的密信。信是刘基的长子亲笔所书,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泣血。刘公,病逝了。
徐仪缓缓合上盒盖,那片璀璨的星河瞬间消失,只剩下冷冽的一方青铜。她今日能从容地走出皇宫,多半是因刘链已入京面圣,呈报了丧事。
他一定会向陛下澄明,刘基的病,是自打胡惟庸派了御医前来探望之后,便急转直下,不过数日,就药石罔效,撒手人寰。
营造中都,刘基一力劝阻,是为忠。胡惟庸结党营私,刘公屡次上书弹劾,是为直。如今,陛下头脑清明了,知道自己为奸佞所蒙蔽、沦为权臣手中的权柄,正欲召回这位开国元勋,再咨政道,平衡朝堂之时,却惊闻他已被当朝宰辅以如此阴狠的手段害死。
戕害忠良,欺君罔上,蒙蔽圣听是徐达和刘基为其准备的罪名,经此一事,陛下再也不可能容得下胡惟庸。
压垮胡惟庸的最后一着,如今也摆在了棋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