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偷偷来探望徐仪的第二日,她禁足的旨令就被解除了。
最先松了一口气的是素秋,她往日没少听宫人们说起陛下的脾性,这几日间不知有多少个瞬间,都以为此番自己与姑娘难逃此劫。
晨光微熹,薄雾氤氲。苏川药提着一盏小巧的羊角宫灯走在前面,灯笼里的火光晕开一圈暖黄,朦朦胧胧照亮了宫道。
徐仪跟在后面,朝露顺着织金的裙摆往上爬,凉意钻进了骨缝。
幽闭别殿这些时日,除却抄经便是枯坐。此刻到了外面,却依旧觉得心口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坤宁宫正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苦药香。马皇后坐在主位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寻常的螺青色常服,发髻上简简单单插了根素银簪子,瞧着就像寻常人家的长辈。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眼,那双总是带着慈和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却盛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哀伤。
徐仪款款上前,屈膝行礼:“臣女参见皇后娘娘。”
“仪儿,这几日,委屈你了,”马皇后朝她招了招手:“到我身边来。”
徐仪面露忧色,姿态恭顺:“是臣女给娘娘添了麻烦。”
马皇后轻轻抚平了她微皱的眉头,叹了口气:“本宫知道,你是个通透的孩子。老四既然去看了你,定什么事都和你说了。”
徐仪微微颔首,马皇后才接着说:“你如何思量此事?”
徐仪有些急切:“娘娘恕罪,此事定是有人心怀叵测,欲诬陷姨母。姨母久居山中,心如止水,她心中所念,唯是能与守谦表哥同居桂林,安享天伦。她一介妇人,为何要行此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马皇后苦笑一声:“文正,是个倔强的性子。他的妻子亦是性格刚强,那么多年,都不曾向我们服个软。”
徐仪还想再为姨母求情,却听马皇后语气沉重地道:“你在宫里的这几日,玉英,已经去了。”
闻言,徐仪如遭雷击,惊慌失措:“娘娘,您说姨母,去世了?”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马皇后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她混沌的思绪稍稍清明了些。
“是自戕。亲军奉旨去鸡鸣寺拿人,说她行巫蛊之事,她性子烈,不肯受辱,当场就了结了自己。”
“巫蛊?”徐仪喃喃自语,这两个字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是朱雄英摇篮里的那个木偶,牵连了姨母吗?
“仪儿,本宫让你在别殿静心抄经,就是要让你避过这一阵子的风头。”马皇后轻声解释道,“玉英的事,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后患无穷。”
徐仪强行将涌到眼眶的泪意逼了回去,她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双眼睛却红了一圈。
“臣女明白娘娘的苦心。”她的声音清晰,“姨母她这些年过得也确实不痛快。姨父走后,她心里那盏灯就灭了,如今这样,或许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这番话,她说得艰难,却也是真心。姨母日复一日中枯萎凋零,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残忍的凌迟。
“你能这么想,本宫就放心了。”马皇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今日你就可以离宫回家了,去好好陪陪你母亲。”
“是。”
“你走之前,本宫这里,却还有一桩烦心事,想听听你的主意。”
徐仪红着眼眶,敛神静听。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马皇后蹙着眉,眉宇间的愁云浓得化不开,“关于营建中都的事,你可知道?”
“臣女略有耳闻。”
马皇后又是一声长叹,透着深深的无力:“你皇伯父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中都之建,耗费民脂民膏无数,迄今尚未大功告成,反倒生出不少乱子。”
“他心里郁积了怒火,我也不知当以何言相劝。”马皇后说着,目光落在了徐仪的脸上,隐隐带着一丝期盼:“从前你父亲在侧,说话恳切质实,你皇伯父信他。仪儿,若易地而处,换作你父亲,他会如何劝慰你皇伯父?”
徐仪在这一瞬心生钝痛之感,皇后娘娘为何偏偏选在此刻,发出这样试探的一问,这已然不是家事,而是国事。
她不禁想起马皇后常教她的,将来作为王妃,她肩负着更加沉重的责任。所以即使刚刚得知痛失至亲,她却还是急着知道自己的会作何反应?
徐仪垂下眼帘,是以没有看见马皇后双眸里的心疼之色。
“回娘娘的话,若家父在此,定会劝慰陛下,陛下已立不世之功。光复华夏,驱逐胡虏,北定燕云,收复故土。天下苍生,当世世代代铭记陛下之功,凤阳之民,自也了然于心。此等功绩,比任何城池宫殿,都更能彰显陛下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