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已然入了深冬。连日的大雪將这座六朝古都装裹成一片素白,飞檐斗拱、亭台楼阁皆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绒雪,唯有秦淮河的水汽氤氳不散,给这片冰天雪地添了几分江南独有的柔媚。
天光难得放晴,惨白的冬日暖阳穿过稀薄的云层,將微弱的光与热洒向武安侯府。府邸西苑的一处独立小院內,几竿翠竹被积雪压弯了腰,却依旧顽强地挺立著,显露出一抹苍劲的绿意。院中那架本应在春夏时节开满烂漫朵的紫藤廊,此刻只剩下虬结交错的枯枝,掛著几条晶莹剔的冰棱,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与室外的萧瑟清冷截然不同,李无忧的房间里温暖如春。角落里,几只雕铜兽炉正无声地吞吐著热气,炉中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旺,没有一丝烟火气,只余一室融融的暖意。空气中瀰漫著淡淡的安息香,混杂著甜腻的点心香气,交织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安逸氛围。
一张雕圆桌上,琳琅满目地摆放著各色珍奇。江南新进贡的蜜饯被盛在白玉碟中,颗颗饱满,色泽诱人;一旁的水晶盘里,是从波斯商人手中辗转得来的琉璃珠,在光线下流转著迷离的光彩;而最中间的,则是几盘从鹿鸣苑特意打包回来的精致点心,玫瑰酥、桂糕、杏仁酪……每一件都巧夺天工,仿佛不是食物,而是艺术品。
李无忧,或者说,如今被称为“李姑娘”的拓跋婼,正百无聊赖地斜倚在铺著厚厚白狐裘的软榻上。她身著一袭锦缎长裙,裙摆上用银线绣著繁复的捲云纹,隨著她的动作,那云纹仿佛在轻轻流动。这身衣裳柔软、华贵,却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手中捏著一根小巧的银签,有一搭没一搭地戳著盘子里一块粉色的玫瑰酥。酥皮层层叠叠,被她戳得簌簌掉渣,可她却连送入口中的欲望都没有。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窗外。窗欞上糊著高丽进贡的白纸,韧性极好,却也隔绝了大部分的风景。她只能看到那几竿被雪压弯的竹子,以及一角灰濛濛的天空。
『像个画框,把我和天空隔开了。
算起来,她住进这武安侯府,已经快两个月了。
最初的那半个月,確实是她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天堂。
自打记事起,她的世界便是辽阔无垠的大元草原。是高远湛蓝的天空,是成群结队的牛羊,是夜里燃起的熊熊篝火和族人豪迈的歌声。食物是粗糲的,风是凛冽的,生活是自由而奔放的。
骤然被带到这全然陌生的金陵城,住进这座规矩森严的侯府,她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冰冷的囚笼和无尽的折磨。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优待。
武安侯夫人姬昭寧,那个看起来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的女人,待她温和可亲,仿佛她不是一个身份敏感的质子,而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娇客。她被安排住在这座精致的西苑,吃的是最顶级的珍饈,穿的是最华美的綾罗,用的是最稀有的器物。
姬昭寧还派了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侍女,风铃和念幽,来“陪伴”她。
风铃是个爱笑的姑娘,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说起话来像黄鸝鸟一样清脆动听。她总能变著法子寻来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或是讲些金陵城里的趣闻軼事,逗她开心。
念幽则截然相反,她虽然总是懒洋洋的,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但心思却极为细腻。她不常说话,但李无忧的任何需求,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她都能精准地捕捉到,並迅速地满足。
在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下,李无忧紧绷的神经渐渐放鬆了。她暂时忘记了自己是被抓来的,忘记了远方的故国和亲人,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鸟儿,对这片全新的天地充满了好奇。
她开始在侯府里四处閒逛。武安侯府极大,占地广阔,园林景致更是巧夺天工。她会上一个下午的时间,去研究假山石的奇特造型,去数池塘里锦鲤的鳞片顏色。她惊嘆於南朝工匠的鬼斧神工,能將自然山水浓缩於一座庭院之中,一步一景,处处皆画。这与大元草原那种粗獷、辽阔的壮美截然不同,是一种精致到骨子里的秀雅。
她甚至对厨房產生了浓厚的兴趣。看著厨娘们那双巧手,如何將平平无奇的麵粉、鸡蛋、霜,变成一个个玲瓏剔透、香气扑鼻的小点心,她觉得比看萨满巫师的祭祀仪式还要神奇。一时兴起,她还跟著厨娘学做了几道大乾的小点心。当她笨拙地將一盘歪歪扭扭的梅酥端上桌时,看著风铃和念幽夸张的讚美表情,她竟也生出了一丝小小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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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半个月,她几乎以为自己真的是来侯府做客的贵女。柔软的床榻让她一夜无梦,华美的衣裳让她对镜自赏,精致的食物让她……胖了三斤。
然而,新鲜感是有期限的。
当她把侯府的每一个角落都逛遍了,当她对所有的亭台楼阁都失去了兴趣,当她把所有口味的点心都尝了一轮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烦闷,如同潮湿季节里滋生的青苔,无声无息地爬满了她的心房。
『好无聊……
她將银签往盘子里一扔,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玫瑰酥被戳得不成样子,粉色的碎屑沾在银签上,甜腻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却只让她觉得心烦意乱。
她承认,这里的食物比王庭的烤全羊更精致,可她却开始怀念那种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酣畅淋漓。
她承认,这里的床铺比草原的皮毛更柔软,可她却开始怀念躺在草地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数著满天繁星入睡的夜晚。
她承认,这里的衣服比她所有的胡服都漂亮,可她却开始怀念穿著劲装,翻身上马,感受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自由。
这里的一切都太好了,好得像一个华丽而温柔的陷阱。
她就像一只草原上习惯了翱翔的雏鹰,被关进了一只用黄金和宝石打造的笼子。笼子里有最美味的食物,最乾净的清水,最舒適的棲木,却没有它最渴望的东西——天空。
走到窗边,推开了雕的木窗。一股寒气立刻涌了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窗外,几只麻雀落在光禿禿的紫藤架上,嘰嘰喳喳地叫了几声,便又振翅飞起,消失在灰蓝色的天空中。
『真羡慕它们啊……
李无忧的目光,仿佛被那只鸽子牢牢吸住了。
她看著它衝破了庭院的束缚,越过了高高的院墙,飞向了那片她无法触及的、广阔无垠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