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云淡。
乌日根自代表着大萨满身份的帐篷中走出,他本就身形瘦高,此时更是两颊深陷,形销骨立,一双眼睛越发幽深地陷在眼眶里,步履都有些蹒跚。
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却有了几分森森然的鬼气。一边的萨满学徒俯首帖耳,姿态恭顺,袍袖里的手却在颤抖,生怕与这位喜怒无常的大萨满对上视线。
“琪琪格呢?”半晌,他才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琪琪格大人,她、她……”萨满学徒观颜察色,生怕触了乌日根的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这两日就会从银月谷回来了。”
乌日根抬起头,然而天空中并没有赖以卜算的星星,又是沉默好半天才说:“她与妖女交游过多,已然沾染了不祥之气……那个妖女,妖女新的同伴,都是有着不祥之气的人。”
在他眼中,澄清的苍穹已是一片昏黑,不可抑制地摇摇欲坠。
“苍穹坠下的时候,众生将会涂炭。”他道,“必须阻止她。信送到了么?”
李衡青捏着信,实在没有从那大篇佶屈聱牙的文字里提取出多少有效信息,最终总结道:“乌日根说,他后悔当婚礼司仪了,我们这帮不祥的中原女人迟早会把天捅破,还把他心爱的小女儿也带坏了,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任问柳意犹未尽地咽下最后一片酱牛肉,正打哈欠,闻言生生将一口气吞了回去:“把这天捅破,难道不是好事?”
两人相视一笑。
*
云州这一带临近北狄,天高皇帝远的,民风相较近十余年来重纲常教化的京城开放许多。
李衡青将原本安排好的事情办完,还有一个时辰的闲暇,干脆同任问柳在城中遛弯,最后落座一家茶馆。
这家店生意十分不错,她俩只得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点上茶水点心若干,懒洋洋靠在墙上听说书人讲故事。
先是几个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都落了俗套,店内其他人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更有甚者喝起倒彩来:“老宋,总是那几个酸掉牙的什么书生将军故事,大伙儿早听腻了,讲点新鲜的吧!”
说书人赔笑,眼珠转了一转,忽然灵机一动,猛拍惊堂木:“既然诸位客人不爱听,咱就不讲了,咱今日来讲个新鲜的,不是英雄,而是响当当的女中豪杰!”
听到此处,李衡青微微抬眼看向说书人,其他人见着也是精神了不少。抬杠的人还在继续:“女人那能做豪杰?”
“这你就不知道了。”说书人接过话头,立即拿腔拿调起来,“咱们今天说的哪,也不是什么远在前朝故纸堆里的人物,就在咱们邻居的北狄,身份也是高贵得很,正是咱们的顺阳殿下!”
李衡青眼皮一跳。
“……话说咱们这位顺阳公主,那可是天上的福星下凡!初到北狄,便遇上了百年不遇的白灾雪祸。那蛮子可汗束手无策,是大萨满夜观天象,说需得以千人献祭,方能平息雪神之怒!”
堂下一片倒抽冷气。
“就在这危急关头,咱们公主殿下挺身而出,焚香祷告七天七夜,感动了上苍。一夜之间,草原上竟自己长出了能抵御风雪的神棚,所有牛羊得以保全!”
“这叫什么?这就叫仁心动天。”
说书人讲得唾沫横飞,将李衡青的行为全都包装成了神乎其神的仙术和祥瑞。什么“点石成盐”、“撒豆成兵”,听得满堂人眼睛都发直了。
任问柳直皱眉头,忍不住低声对李衡青吐槽:“殿下,这……这也太离谱了。把您的心血,全都说成了神神叨叨的东西。”
李衡青却只是端着茶碗,浅浅地呷了一口。这说书人讲的故事,虽然有些艺术加工,过于夸张,大多数事迹却都是对得上号的。
只是口口相传,会有这样的准确度吗?她看不一定。
说书人讲完一轮,正中场休息,李衡青从荷包里拈出几个铜板,招手叫来小二:“我家姑娘听了这个故事,颇为喜欢,这是赏钱。”
又额外抓了几个铜板:“这是赏你的。”
小二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哈腰,听李衡青再说:“能不能叫人将这位殿下的其他故事都誊写下来?我听完料想家里人也会喜欢,只是她不便出户,你看……”
崭新的铜板沉甸甸的,小二拿牙咬过,哪里还有不答应的,连声说去与说书人知会,又补充道:“两位客人可是新到云州城?”
李衡青随口应了,问:“为何这么说?”
小二道:“并非衣着打扮……两位客官有所不知,这是前几日就在云州城里流行起来的话本子,正时兴着呢!客人要是喜欢,小的也可以代为去书铺里跑趟腿。”
半柱香后,文墨印刷的话本落在李衡青手中,她随手翻阅,只见这话本虽然荒诞不经,行文却极为规整,辞藻文采斐然……不像是普通的穷酸书生所作。
那皇帝老儿的大太监后脚跟都还没离开云州城呢。是谁这么着急要给她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