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微澜
“菡儿,菡儿……菡儿,菡儿……”
飘飘忽忽、虚虚幻幻、朦朦胧胧的烟雾迷乱之中,夏侯湛分明清晰地再一次看到了墨菡,看到了他曾经的最爱。还是那般的姿色绝伦,还是那般的柔情款款,还是那般的高华如云、淡漠如梦而又掩饰不住地热切如火……
“孝若,孝若,你醒了,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可算是醒过来了……”一声声回响在耳边,亲切而又旭暖的呼唤,就犹似夏侯湛慢慢地睁开双目之时所感受到的,那丝丝缕缕、柔暖而又炙热的阳光一般,透过隔窗,渗过床帏悠悠然然地挥洒进来,挥洒进他的心绪,挥洒进他的情怀,令那时那刻间依然还处在昏沉、迷蒙之中的他,“蓦”地一下子便无比深刻而又无比深切地体会到了一种他从未留意过也从未感悟到过的、关于生命的一种切切实实的存在感,一种他在自己至亲骨肉的心底里、心目中无与伦比更无法割舍的重要性。
“母亲,目下是什么时辰了?父亲……”夏侯湛多么想他还能够像往常一样,从床上一坐而起,然后就精神抖擞、干劲儿百倍地赶去看望那些难民,排解他们的流离、忧患之苦,操持监督他们的房屋重建之事。但是此番,他自己的身体真的是已经消耗、透支的太厉害了,他力不从心,他已经没有精力去亲自做这一切,亲自去兑现他的“雄心壮志”了,他真的是太需要休整、静养、恢复一下了。
燥热的天气风丝不见,闷闷的心怀宣泄无处,夏侯湛才刚刚微微坐起的身子,突然间就止不住又是一阵阵虚汗淋漓,深感气弱体疲,浑身上下就有如散了架一般。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又乖乖地重新回躺在了卧榻之上。他看到了他卧榻边上正自凄然无语地站立着、泪痕满面地望着他的,他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他看到了父母和妹妹那可亲而又再熟悉不过的面颊上,也都满缀着焦切万分而又难过万分的神情。他甚至还注意到了他的小外甥,那一直都是倚靠在他妹妹夏侯光姬身畔,白净可爱、懵懂天真的司马睿,居然也像个大人一般的面带愁情和疑惑地看着他。
“孝若,你可吓死母亲了,郎中说你是操劳过度才忧思成病的,这回,你可一定要好好地休养好了,再去管你那些烦心的公务!儿啊,你可是整整的昏睡了两天两夜才醒转过来的,自今往后,你再也不许胡思乱想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才是最最要紧的呀!……”
“母亲,文太守的女儿如今可好转些了?”夏侯湛依稀迷离地记得,他是在闻知副太守文衡的女儿平白遭人骚扰、惊吓,从而才联想到自己安置难民之法未免有些措施不当,情急气怒之下一阵急火攻心,才导致了昏迷不醒,所以他醒来之后第一件要问的事情,自然还是在关心着文衡女儿的恢复情况。
“听人讲,还不是很好,但总归是会见好转的,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孝若,你就放宽心吧,昨日午后,你父亲曾派人去文太守的家中打探过消息了,说是他家人言讲,那女孩子还是有些见起色的,所以,你就勿要再惦记这件事了,你要快些好起来才是啊!儿啊,你口渴不?可想吃些东西嘛?采玉,赶快去给你家大人倒杯热茶来。”
“喏,老夫人。”采玉应诺一声,便急忙跑去为姑爷夏侯湛端来了一杯温热的清茶。
夏侯湛起身稍微地抿了一口茶水,便又无力万般地回躺下了身子,双目似睁微睁、似醒又未醒,不想再说一句话了。
“孝若,你若还是放心不下,我可以即刻去到文太守家中,再探望一下他的女儿,可好吗?”司马文萱自从那日得到讯息,赶来府衙看望病重的夫君夏侯湛后,虽然一直都是衣不解带,忐忑难安地守候在她自己夫君的身旁榻侧,一直都在万分焦虑地担心着夏侯湛的身体状况,但是因为有公婆在前,这却也是自夏侯湛醒来之后,她的第一次出言说话,第一次走上前来柔声地问候着她的夫君,替他操心着他的心事。
“好吧,你就代我再去看看吧……”夏侯湛微微地睁开沉沉的眼皮,看了看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后,便喑哑着嗓音,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司马文萱看着夏侯湛应该是已经无甚大碍了,况且又有公爹婆母和小姑夏侯光姬一起守候在床边,照看着她的夫君,她即使暂时离开片刻,心里也是能够放心得下的,于是,和大家打过招呼之后,司马文萱便在她的两个贴身婢女采玉和映荷的陪伴下,去往了副太守文衡的府上问候探望。
“孝若,儿啊,你还是多少用口汤饭吧!若不然,你的身子骨可怎么撑得住呢?母亲马上就吩咐厨下给你做些羹汤,你略微地喝上几口,也是好的!”儿媳司马文萱离开走后,羊氏夫人又再次含着眼泪,无比心疼难过地寻问着她自己恹恹欲睡的儿子,寻问他可否要吃些饭食。
“不用了,母亲,我只想再睡一会儿。”夏侯湛弱弱的声音说完这一句后,便转过头去,昏昏沉沉地合上眼皮,昏昏沉沉地似睡非睡。
羊氏夫人泪眼微垂,默默地低下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素日里那般风姿挺秀,那般卓然不凡的儿子,如今却病怏怏躺卧床榻,憔悴虚弱,水米不进,唇生燎泡,喉嗓嘶哑,满面通红,怨火难消……羊氏夫人只觉自己的心下一阵阵痛如刀割,烈如火焚,惶惶忙促而又无根无底,只觉她的那颗慈母之心翻卷难过得就像那爬满了败草的荒原般生机不再,又似那遭受了风霜的果木般叶碎枝头……
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儿子的心里深埋着怨愤,压抑着情感,却又要一如既往,淡如素常地去生活,去做官,去如常地走过一年四季……只是这一年四季当中,她却再难看到儿子脸上那洋溢着热情和臆想的、最最真实、最最灿烂的“傻笑”了。儿子变得深沉了,淡定了,只是她猜不透也看不准,儿子的深沉和淡定到底是由年龄和时光写就的,还是儿子内心深处隐藏着的那份不如意造成的。儿子也许早就已经释然了,抑或是已经认命了,认命到已经没有什么绚烂的景致和娇灿的容颜,能够让他再次开怀,再次燃点起生命的狂热。也许儿子的那颗心早就已经注意不到那春的盎然,夏的绚丽了,在他心头处留存最多的,恐怕就只剩下那秋的萧条,冬的孤寂,还有他自己目中那一片展无所展,望无所望,灰蒙蒙无聊无趣的仕途人生而已了。
方才,就在方才,她又真真切切、真真实实地听闻到了儿子的梦中呓语,听到儿子在昏迷恍惚之中,神志游离之际,又喊出了那个深深烙印在他心底的名字,“菡儿,菡儿,……”
羊氏夫人其实又何尝不知,她的儿媳司马文萱对于儿子夏侯湛梦中的那些呼唤之语,一定会远比她听闻得真切,远比她听闻得清楚。对此,羊氏夫人也真的是实在有些理解不来,整整快十六年了,十六年的光景难道什么都不曾变,都不曾流逝掉吗?两个从未相守,天涯远隔的,曾经的有情人,怎么就那么的难以忘怀?这么多年相处下来,羊氏夫人发自内心地承认,她的儿媳司马文萱称得上是个好媳妇,她自己的儿子夏侯湛对于司马文萱而言,事实上也早就有了那份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之情,恩爱之义,只是他们两人的这份夫妻情,这份恩爱义,在她自己儿子的心中好像从来都不曾浓烈,不曾热切过,似乎只是一种潺潺流水般的日渐累积之情,渐愈累加之义。可是谁又能够否认,这样的感情不是真正的夫妻之情,这样的恩义,不是真正的夫妻之义呢?
羊氏夫人作为母亲,又何尝不想自己唯一的儿子能够过得甜蜜幸福,何尝不想她和夏侯庄老夫妇二人能够早日地抱上孙子,早日地当上祖父和祖母,三代同堂,乐享天伦……可是,没有,他们始终都没有,没有能够拥有这种平常百姓之家最平常不过的,对于儿孙满堂的期盼与渴望。这样的期盼与渴望,尽管本应平常地伸手即可触及到,然而她和她的丈夫夏侯庄却总也没能拥有这样的幸运和轻松,不知道为了什么,也不知到底是因了何故,她的儿媳司马文萱从走进她夏侯家门一直至今,虽也曾两番小有动静,但最终却一直都未能安胎十月,一朝分娩,给他们夏侯家诞下一脉骨血。所以,这种对于三代同堂的期盼与渴望,这么多年以来,竟熬成了他们老夫妇二人心底里如同驾彩虹,上九天一般难以实现的梦。
“母亲,适才府上家中差人来报,说是我的表嫂和表侄女锦茹一起来了家中,此外还有几位哥哥属下的官员也来探望哥哥的病情。管家请询,我们一家是否要着人回去待客,抑或者是让他们前来这里探看哥哥?”女儿夏侯光姬轻步走至羊氏夫人的身侧,轻声轻语的几句告知,才把正自深陷于一片愁思和忧苦中的羊氏夫人,蓦然间唤醒。
“铜环,你哥哥眼下最需要安静地休养,不便见客,若不然,你就代替母亲陪着你父亲去至家中一趟吧,替母亲款待一下你表嫂母女,母亲还想继续在此陪着你哥哥,照看着他,等你嫂嫂回来后,母亲再回府。”
“那好吧,母亲,女儿都听您的。”夏侯光姬话语说完后,便又驻足静立,关切非常地看了看她病床上的哥哥夏侯湛,而后才又转过脸来,对着她可爱的儿子司马睿说道,“睿儿,你是要和娘亲一起回太守府,还是要在这里陪着舅舅和外祖母啊?”
“娘亲,睿儿想看着舅舅,……”小司马睿一直都是以一种半趴半立的姿势,安安静静地呆在夏侯湛脚下床榻的边儿上,自顾自地玩弄着手里的一个小型木制弓箭,他偶尔也会抬起一双幼稚顽皮而又不失聪慧的亮亮的眼眸,踮起小脚,看看床榻上躺着的舅舅和床头处坐着的外祖母,当他听到娘亲寻问他时,他即很快地回过小脸儿,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夏侯光姬一句。
“那也好,不过睿儿,你一定要听外祖母的话,不可吵闹,舅舅还在生着病呢!”
“睿儿记住了,娘亲。”
“母亲,那女儿就先和父亲一起回太守府的家中了,哥哥和睿儿就全靠您照顾了。”夏侯光姬嘱咐完自己的儿子,又和母亲羊氏夫人打了声招呼后,便跟随着父亲夏侯庄一起出了府衙的正门,乘上马车离开了。
夏侯庄作为父亲,见到病重至此的儿子夏侯湛,心内的担忧和挂念,其实一丝一点都不比他的夫人羊氏少。虽然在儿子的病榻前,他自始至终就只是那样满面凝重、眉间紧锁地站立着,在不远处默然无语地望着他自己病容倦倦的儿子,除了在心中细致又准确地记住了郎中的叮嘱,记住了郎中关于他自己儿子病情的每一句讲述之外,一直以来,他连一句关心儿子的话都没有讲过,也没有问过,但是,对于儿子夏侯湛方方面面的关注,对于儿子为人、为官的训教与扶持,却是他时时刻刻、年年月月都不曾有过丝毫疏忽和懈怠的事情。儿子夏侯湛在他的眼里、心中,就像那一丛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有着无穷无尽的热情和力量,又像是暴雨来临之前,那一直沉闷着的、阴霾滚滚,郁郁难捱的天,然而无论是儿子爆发时的浓烈,还是忧闷时的昏沉,他认为,他的儿子都应该有能力也应该有担当,控制住自己,挽救起自己,因为他是一个男儿,一个顶得起天,立得起地,输得起,也赢得起的,他夏侯家门的优秀的男儿!
“睿儿随外祖母到外面的屋中去玩儿吧!舅舅已经睡熟了,我们不在这里打扰舅舅了,走吧,睿儿!”丈夫夏侯庄和女儿夏侯光姬离开府衙回往太守府家中,前去待客走后,羊氏夫人细细地端详着儿子夏侯湛的面色,看似已渐渐地有些起转,原本一直都是通红通红的两颊和额角已在慢慢地蜕变、慢慢地恢复成淡淡的红润之色,睡意深沉,鼾声渐起,羊氏夫人这才终于缓缓地放下心弦,站起身来随口吩咐了两个丫鬟,留在儿子的门外伺候,转而即笑眯眯地连连招手,轻声地唤着她的小外孙司马睿,同她一起到外面的厅堂中去休息、玩耍。
“外祖母,……”听到外祖母唤他,司马睿便很听话地举着他自己手里一直都在玩儿的那个木制弓箭,“颠颠儿”地来到了羊氏夫人的跟前,扬起小脸儿,叫了声“外祖母”后,便很乖很乖地牵着自己外祖母的手,随着外祖母走进了舅舅屋外的厅堂之中。
羊氏夫人在厅堂落座之后,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浑身上下一直揪紧着的每一根神经,总算是可以稍稍地舒缓、安适一下了。哪个儿子不是母亲的心头肉,哪个母亲不盼着自己的儿子平安、幸福,虽然如今的羊氏老夫人,早就已经感悟不到这么多年以来,她自己儿子夏侯湛心头的那份幸福,到底还残存着几分,又或者是已然增加了几许,但最起码,她要看到她的儿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羊氏夫人就这样边休息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面前伶伶俐俐、乖乖巧巧的小外孙司马睿,觉得那聚积于心头处的阴云,总会因了这个孩子的陪伴而莫名地消散一些,而那一直存续于她心头处的希望,也会莫名地跟着增添些许。是啊,这世上,似乎只有成年人眼中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才是最快乐、最无忧,最不辨黑白的。如此昏乱繁杂的人世,也就只有在这些孩子的眼中才是最最美好的,然而这世间又有谁能够永远都不长大呢?自己的儿子夏侯湛幼年之时,也曾经是这般的天真无邪、无思无虑的,可是目今……唉,羊氏夫人一边默默地暗自思想着心事,一边又忍不住把目光直直地锁定在她眼前独自玩耍的小外孙司马睿的身上,笑容蔼然地看着他,她觉得这孩子别看才仅仅七岁的小小年纪,然而却是机灵、懂事,乖觉的很的,就好像他很能看懂长辈们的心事似的,自从来到这府衙之中,见到病重在床的舅舅,小司马睿似乎一下子就跟着安静下来了,再也不曾寸步不离地缠着他的娘亲,也不再随意地跑来跑去地胡闹了,而是一直都很乖很乖的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长辈们的旁边,静静地玩儿着,静静地看着……这孩子的模样生得很像他的娘亲,自己的女儿夏侯光姬,神态举止又像极了他的父亲,总是一副大模大样“小大人儿”的感觉。
俗语不是常说吗?“隔辈人最亲”,确实如此,羊氏夫人看着自己小外孙司马睿的表情,就像是在看着一件她自己最为至珍至爱的珍宝一般。恍惚之中,她总是在祈望着、想像着:若是自己也能有个如睿儿一般聪明、乖好、可爱又俊俏的孙子,她夏侯家门早日有后,那该是多美的一桩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