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湛带领着众人飞快地驰马,一直沿着颍河北岸,行到了下游处的一片低洼地带,但见面前脚下,一望无际碧绿油亮的稻田长势正旺,在很远很远处,有依稀可见的村庄,安闲地隐逸在云天的尽头,“唉,如果真颍河水泛滥,恐怕就要舍了这远近千倾的大好良田和附近的那几处村庄了,百姓们也只得迁居到别处谋生了!”
“大人,莫非您是说,想要泄洪?”富安面带疑惑地提马上前,探问着太守大人夏侯湛的想法。
“除了泄洪,别无他法,不过,这全要禀报朝廷裁夺。富安,我等还是先且回到府中再议此事吧,……”
“是,大人。”
落日时分,天地昏昏一片,阴沉沉、霞彩不见的天气总是会令人的心底莫名地感到一阵阵的担忧和恐慌,恐慌老天爷又会不谙世事的大雨瓢泼,冷酷无情地把凄惨惨、沉痛的洪灾,塞进千门万户贫苦百姓的家中。夏侯湛驰马回到府衙家内,匆匆一顿饭食过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走进书房,提笔拟就奏章一封,命人即刻打马送往京都洛阳,面呈皇帝司马炎,言明颍河水将有泛滥成灾之险,请旨泄洪,恳请圣上司马炎明鉴定夺。
“孝若,先喝口茶,歇息歇息吧,还是莫要太过劳累忧心了才好!”夜近亥时,夏侯湛忙完一切要忙的事务,回到卧房的屋中之时,司马文萱即亲自奉茶一杯暖暖地端到了自己夫君的面前。
“文萱,谢谢你,……”夏侯湛接过茶碗,略微地抿了几口。
“孝若,颍河水险情如何?”司马文萱静然娉婷地立身于夏侯湛的身畔,看着自己夫君凝重非常的面色,心下也不禁平添了几分担惊和后怕。
“唉,此一番,许昌城恐怕真的是要难逃天灾了!”夏侯湛话语说完后,便顺手把那茶碗淡漠万般地放置在了他身后的桌几之上,而后便回转身去默默地坐到了床榻边侧,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一筹莫展地皱紧着眉头。
“孝若,此事你可要奏明当今圣上知晓吗?”司马文萱也随着夏侯湛的脚步,轻步款款地走了过来,她一边往榻上落座,一边还在心有疑虑地寻问着夫君夏侯湛对于险情的想法。
“我已然派人去至京都了。”
“哦,那就好了,但愿朝廷能有个万全之策,去年,江夏、泰山两地就曾经发生洪水,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遭难,只盼老天有眼,不要总是雨水不断就好了,这样一来,我们许昌城也许就能够侥幸逃过这一劫呢。”
“是啊,但愿吧。”
“孝若,那日在怀县城外遇到义弟一家,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是多么得和谐幸福啊,他们的女儿真的好美好聪明的样子,唉,也不知到底是因了什么,我食了那么多的补药终还是不见奏效,我这腹中就是总也不争气,不能给你诞下个孩子,唉,……”司马文萱把头轻轻地靠紧在自己夫君夏侯湛的肩上,轻声漫语地感慨、羡慕着人家之完美,惋惜、慨叹着自己之不足。
“文萱,不必总为此事烦愁,孩子该有之时自然会有的,这几日以来多有劳顿,我们还是早些安歇吧。”
“好吧,孝若。”
夜雨摇落五更寒,心伴银烛思连篇。
红尘多少痴情者,梦里云烟自茫然。
司马文萱一觉醒来,借着帐外几盏尚在幽幽渺渺低燃的烛光,感觉到也看到她自己身边的夫君夏侯湛,脸朝向帘帐,右侧向躺着,鼾声渐起,睡意正浓。侧耳细听,窗外好像又有风雨骤兴,夜雨连绵声声敲窗,这夏日凄恻荒寂的雨夜,比起那更深露重、星月无光之时的秋冬的冷萧,似乎更加得令她心怀惆怅,令她忧思抑郁,悱恻之情倍增……
睡意微醒之际,蓦然一阵神思游移,司马文萱自顾自地慢睁着双眼,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帷,静静地望着窗外雨中水雾迷茫的夜色,目光间总是一片愁绪难遣……她的内心深处遽然间只觉一丝悲苦凄切之情慢慢地袭来,感到无论怎样似乎都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她便轻微地翻转了一下身子,轻柔地帮着夏侯湛揶掩了一下丝滑薄软的锦被,而后便把她自己紧紧地贴靠在夏侯湛的背后,把头淡淡地埋在枕间,独自一人静默地听着夏夜缠绵的雨声,听着自己夫君梦中浓浓的鼾声,漫无止境、丝丝缕缕地想着心事。
时至今年,她已经嫁进夏侯家门,嫁给她此生唯一最爱的男人夏侯湛整整十五个年头了。十五载的光阴,在人一生的命途历程中,不知要占去和夺走多少宝贵的年华和精彩的岁月。
云烟深处水茫茫,烟云如梦,梦如云烟,人间多少情爱,皆因一个“痴”字而起,请君莫笑痴情者枉自痴狂,殊不知若非一番寒彻骨,又哪得梅花扑鼻香。
司马文萱身为司马氏皇族的公主,皇帝司马炎最小的姑姑,之所以能够自始至终都在无奈地坚守、执着地坚守着她的这份情感,这份爱,那是因为,她对于夏侯湛的爱是一见而钟情不已,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是刻骨刻心、刻进了她的血液里的,是无所怨悔、自始至终都在,自始至终都未曾减淡过半分的。婚后的前十年里,她基本上都是在期盼和等待中苦熬着她自己苍白索然的日子,夏侯湛对她从极度排斥到漠然面对再到稍许有了一些温情……只是到了最近的这四五年里,她才觉得,她好像是终于等来了、得到了夏侯湛的爱,虽然夏侯湛给与她的这份爱,总不似她想象中的那般狂热痴迷,但也总算是终于能够做到夫妻两人共榻共枕共处一室,能够相敬如宾、相濡以沫了。夏侯湛说过了,此生,他会永远都陪在她的身边了,不管夏侯湛的心里依然还在藏着谁,还要藏多久甚或是终此一生,但夏侯湛的人,其实一直都只是她司马文萱一个人的。她爱夏侯湛,今生注定,无人可替代,除了夏侯湛,她宁可独自面对春秋冷暖,独自走完自己这一生。可是夏侯湛的痴情,夏侯湛对于他曾经的深爱,总是长长久久地存贮于记忆,却也会时常搅动起她心底的涟漪,令她感到苦楚,感到郁闷。她有时甚至经常以自嘲似的“暗暗钦佩”和觉得夏侯湛“与己相像”来默然无奈地宽慰自己,宽慰自己充斥在心头的那份忧、那份怨。
然则尽管如此,尽管司马文萱一直都能够细细地感受到她夫君夏侯湛的心底深处,总有一部分空间是她进入不了、永远也得不到的,但她却也并不再为此而感到懊恼,更不曾为自己青春锦绣之时爱上夏侯湛,嫁给夏侯湛为妻而感到后悔。她是执著的,一直都很执著,她宁可用她一辈子的时光来换取夏侯湛全部的真心、全部的爱,不管最终能否如她所愿,她都会尽力地去做,尽力地守护着她的幸福,守护着她爱入骨髓的这个男人,这个丰神绝世、俊朗出尘又文才武略满身、耿直多情的男人,“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司马文萱很想很想,不知道有多么地渴盼能够早些给夏侯湛生个孩子,她总是幻想着有了孩子,当了父亲之后,增加了一重身份、渐入成熟的夏侯湛,也许就会自然而然的、慢慢地淡化掉、摒弃掉他久存于心中的那个梦,全心全意地陪伴在她和孩子的身边了。可是老天却偏偏不随人之所盼、成人之美,现如今已近三十六岁的她,只在自己三十二三岁那两年内先后怀孕过两次,可是第一次未足月半,孩子就莫明其妙地滑掉了,第二次时,她虽然万般谨慎、小心翼翼地坚持到三月有余,却依然还是没能保住腹中的胎儿,之后就一直再也没能受孕怀胎过。这种有梦难圆的苦痛,总是令司马文萱每每念起,便会感到万般地凄苦难过,难过她自己总是当不上母亲,更难过于她的夫君夏侯湛对于他们二人有无子嗣的态度,夏侯湛在司马文萱的眼里心中,在司马文萱看来,好像对于他自己这一生会否有孩子,会否当上父亲,从来就不曾在意过、更不曾急切过……
伐吴之前的咸宁三年(277年),皇帝司马炎“大概还是出于要稳固皇权的考虑”,又再次大张声势、大动干戈地重新分封了许多卓有功绩的司马氏近亲诸王。比如将扶风王司马亮改封为汝南王,将汝南王司马柬,他自己的亲儿子,改封为南阳王,东莞王司马伷改封为琅邪王,汝阴王司马骏改封为扶风王,而司马文萱的亲哥哥琅邪王司马伦则被改封为了赵王,掌管着临漳。
那年,刚好适逢赵王司马伦的次子,司马文萱的亲侄子司马馥大婚,司马伦因为心里还是十分惦念他自己唯一的妹妹,远在许昌的司马文萱,或许也是因了他在想着,能够借此喜庆的机会改善一下与他自己妹丈夏侯湛的关系,于是,他居然放下架子,“主动求和”,派人遣使千里遥遥送来喜帖,邀请司马文萱和夏侯湛夫妇前去赵王府参加其子司马馥的成婚大礼。司马文萱得此喜讯,遂备足厚礼欣然前往,而夏侯湛却毅然拒绝同她一起去至赵王府祝贺,司马文萱知道夫君夏侯湛的心里一直都和她自己的哥哥堵着一口气,不喜欢自己的哥哥,便也就没有苛求、责备夏侯湛什么。可是今年前些时候,当司马文萱再次收到赵王府送来的请帖,言说她的哥哥赵王司马伦要庆祝四十大寿,府上摆宴,诚邀他们夫妻二人到至临漳共贺之时,她的夫君夏侯湛却意外地点头同意,陪她去了,而且到了那里之后,向来都很不赞成、看不惯她哥哥司马伦为人的、正气满身的她的夫君,此番,却也没有再和她的哥哥发生什么争执和不愉快,彼此间相处的气氛也还算得和谐,算得融洽,这令司马文萱的心里不禁感到万分的欣慰,由衷的欣喜,她欣慰,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已然能够想她之所想,为了她,也终于能够做出些许微妙的、不经意间或者说是刻意间地改变了。她欣喜,她终于能够感受到,她自己的夫君对于她的那份爱,已经在逐年累月、夜以继日地慢慢地累加,慢慢地浓厚了。
“文萱,天又下雨了吗?”临近清晨,骤然而作的一阵雷鸣之声,把还在沉睡之中的夏侯湛蓦然惊醒。
“是的,孝若,你醒了,雨已经下了好长时候了,不过你放心,这雨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