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文萱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对小金鹿的无比喜爱之情,在争得了孩子的同意后,她便弯下腰来,把小金鹿轻轻地抱起,搂在了怀间,虽然她能感觉得到,现而今已然九岁的小金鹿体重其实已颇有些分量,但她还是尽量努力地抱着,舍不得放下,她端详小金鹿的眼神儿就像是在欣赏着一幅描画的最最完美,最最生动的水墨丹青一般陶醉,一般爱不忍释,“鹿儿,随伯父伯母回许昌可好吗?伯母会陪着鹿儿到许昌各处去游玩,而且,伯母还会给鹿儿准备下许多许多好玩儿的好吃的东西。”
司马文萱一边和怀中的小金鹿说着话,一边还不时地拿眼光看看她自己近旁不远处的夫君夏侯湛,当她看到夏侯湛与义弟潘岳交谈之间,也总是时不时地扭过头来望望小金鹿后,便特意地抱着小金鹿来到了夏侯湛的面前,笑着说道,“孝若,你看义弟他们夫妻多有福气呀,他们的女儿生得多美,多聪慧呀,将来长大后肯定是个惊世绝艳的美人儿!”
“是啊,这孩子日后肯定是要胜过她的父亲了。”夏侯湛说着,便也从妻子司马文萱的怀中接过小金鹿后抱了一会儿,左看看右看看,也是竟自喜欢得不得了,“这孩子的神韵好生脱俗,倒颇似……。”
夏侯湛偶然凝眉,沉思自语,尚未说完,欲言又止的一句话,声音其实很微小,微小到似乎只是想说给他自己听的,然而此时正自站立在他身畔的、他的妻子司马文萱却是分外真切,分外透彻地听闻到了他这句有感而发的自言自语。知夫莫若妻,司马文萱不但真真切切、清楚明晰地闻听到了她自己夫君的这声感叹,而且对于她夫君夏侯湛戛然而止住的那半句未竟的话语,想要继续表达的意思,想要接着感叹的内容,她其实也是能够明白得很彻底、领会得很真实的。她也当然能够猜到,能够感悟到夏侯湛触景生情、由此及彼地想到了什么,想到了谁……这么多年与夏侯湛夫妻相伴相处下来,司马文萱的内心里其实一直都能深深地感觉到,不管多少年的时光随风而逝了,也不管这些年随风而逝的时光中到底还有没有嵇墨菡点滴的信息、丝毫的影迹存在,可是在她夫君夏侯湛的脑海心间却从来都会封存着那段珍贵的记忆,从来就没有把“嵇墨菡”三个字彻底地挥之而去过……今日他们夫妻面前潘岳的小女儿,虽然与那嵇墨菡长得并没有什么相像之处,但她们却都有着一种共同的美,一种能够惹得一颗再波澜不惊的心都会突然间为其所惊艳到、所震撼到的,秋水为神玉为骨的世间罕有的天人之美。
但是对于自己的夫君夏侯湛,对于夏侯湛似乎永远都会深埋于心底的那份感情,司马文萱在最近的这几年里却是很少再郁结于心,既不怎么恼、也不怎么怨了,那是因为,她实际上早就已经能够清清朗朗、坦坦然然地面对这一切,接受这一切,进而慢慢地淡化这一切了,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如此清楚明白的事实,她又何尝不是通晓得很:此生,夏侯湛其实只是她一个人的,是真真实实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尽管夏侯湛心中永远有梦,但那毕竟永远都只会是一个梦而已了,尽管夏侯湛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但他其实已经爱她,夏侯湛近些年以来,其实一直都在为她做着丝丝点点的改变,只是这种微妙的、不经意间的改变,夏侯湛自己本人还没有真正地意识到而已。
所以此番,当司马文萱听闻到夏侯湛低声微语的那半句感叹之后,也不过是内心里一阵酸涩感稍稍袭过,便很快就风轻云淡地飘散开去了,她只是微微地扭过头来,不言而喻地看了她自己的夫君一眼,随之就又自自然然地浅笑了起来。而夏侯湛止住话语后的那种表情和神态以及他的谈笑风生,则也还是依然如方才一样,似乎也并没有因为他自己心头处骤然卷起的那阵波澜而变化半分,他此时正自一边和潘岳说笑着,一边还在约请着已然从他怀间滑下身来,站立到自己爹爹潘岳近前的小金鹿,“鹿儿,随伯父、伯母去许昌做客,你可愿意吗?”
“鹿儿愿意,可是鹿儿要和爹爹、娘亲在一起。”小金鹿扬着小脸儿爽脆地回答着夏侯湛的问话,夏侯湛问她一句什么,她便不假思索地答上一句什么,也不管那话到底作不作数,反正她都会一句不落地回答给夏侯湛,她那还颇有些奶声奶气的稚嫩声音和干脆爽利的答语,总是逗得夏侯湛不时地看着她开怀大笑。
“兄长,嫂嫂,天气实在闷热得很,依我看,大家还是先随我们一家人回返县衙的家中,歇息歇息,小住一日,等到明日清晨再返回许昌也不迟,我们夫妻理当好好地款待兄长和嫂嫂,而且,弟还有许多肺腑之语想要和兄长接着畅谈呢,我们弟兄也好借此机缘再多多地团聚团聚。”潘岳口中总是诚恳万般地挽留着夏侯湛夫妇,杨容姬在一旁也是笑语婉转地随声附和着她的夫君,诚心诚意地邀请着夏侯湛和司马文萱一定要到府上的家中做客才好。
“贤弟和弟妹的盛情愚兄万分感激,怎奈愚兄此番确是有紧急公务缠身,前番来时路过怀县,也曾去府上看望贤弟,不巧,刚好贤弟一家出门去了。眼下,若不是许昌衙门来报,说是近日以来,因为总是连降大雨,颍河水位上涨厉害,恐有泛滥之灾,我定当与贤弟多聚几日,可是公务在身,不容我不急,我必要亲自回去防范一下灾情才好,还望贤弟多多海涵。”
“那这样说来,弟也真的不好再强留兄长和嫂嫂了,兄长回去后,如抗灾遇到困难,定要派人给弟送个信,弟到时定当鼎力相助兄长一二。”
“好,贤弟,愚兄记下了。”
“鹿儿,伯父、伯母要回去了,伯母此番行路匆匆,也未曾带得什么礼物给鹿儿,采玉、映荷,你们去把从赵王府带回的那些糕点、果品拿来送给鹿儿吃。顺宝,把后面马背上驮的锦缎挑选几匹颜色最最鲜亮的,也送给鹿儿做新衣用。”
“是,夫人。”采玉、映荷和顺宝答应一声后,便按照夫人司马文萱吩咐的,把盛有糕点、果品的礼盒还有几匹上乘、鲜艳的锦缎料子全部从马背上卸下,搬到了杨容姬她们所乘坐的那驾马车之上。
“兄长,嫂嫂,我夫妻替女儿多谢你们了,兄嫂日后若得空闲,一定要来家中做客才好。鹿儿,快来谢过伯父伯母赠你礼物。”潘岳和杨容姬双双走过来,带着女儿对司马文萱和夏侯湛的慷慨相赠一再地表示感谢。
“鹿儿拜谢伯父伯母。”小金鹿冲着她面前的夏侯湛夫妇,有模有样地稚然一礼。
“鹿儿好乖,鹿儿以后一定要到伯母家中做客,伯母会在家中盼着你来的。”
“伯母,鹿儿记住了。”
“贤弟,愚兄公务匆忙,就不再多多逗留了,就此告辞,你们全家也上马回城吧。”
“那好,兄长,嫂嫂,就一路保重吧!”
“好的,贤弟,弟妹,请回吧。”
……
这些年里,岁月在夏侯湛的脸上并没有写下任何痕迹,他依然年轻,依然雄伟俊丽。虽然再过个三四年的时光,他就将步入不惑之年,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却依然还是如二十岁之时那般得英气勃发,气宇轩然。除了经历的不如意和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态变得越来越淡定,越来越实际之外,夏侯湛也依然还是当年的那个夏侯湛,良善、多情、耿直、正义。曾经的棱棱角角和满身满心愤世嫉俗的芒刺,即使有些已经被凄清惨淡的现实慢慢地给磨平了,但是,谁若暖他一团火,他仍然会还谁满腔的热。他没世难忘、刻肌刻骨的感情化作了泡影,他退而求其次,逐渐地接受了司马文萱代替墨菡的事实。他没有追求到自己理想中的人,理想中的感情,所以,他定要在生活上补偿自己,定要尽情地享受他该要享受的生活。特别是自从那次,他被他的大舅哥、琅琊王司马伦和国舅王恺合伙奚落、寒碜之后,夏侯湛的生活便再也不似从前那般的随遇而安,他开始变得刻意地喜豪华、爱奢侈,随意地挥洒,任意地逍遥。他常日里穿侯服餐美食,极力地享用珍馐美味。公务之余,他时常带着富安、顺宝二人一起到野外垂钓,涉猎,他喜欢到旷野间去肆意地跃马驰骋,喜欢静静地坐在河边,等那贪吃的鱼儿咬钩。林川、田野、远山、近水、鸟语、花香、绿肥、红瘦……大自然的一切,都能让他的心绪得到排遣,都能让他的情怀得到释放。他对自己的妻子司马文萱已经做到很好了,但是却排除不掉,他的心灵感到孤寂和茫然之时,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墨菡。
朝廷也曾调任他为南阳相将近两载,后来,他还是又回到了他熟悉又舍不开的许昌升任为了许昌太守。虽然满身的武艺,一腔的热血,但夏侯湛却再也不曾去出征打仗。闲暇之时,他除了喜欢练练刀法,张弓、舞剑之外,也很喜提笔赋文,制作新词,曾相继作《抵疑》和《昆弟诰》,聊以自我安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司马文萱依然还是没有孩子,尽管司马文萱经常看郎中,食补药,总是在热切地盼望着自己哪日能够身怀有喜,并且孕育成功,能够当上母亲,能够为他诞下一脉骨血。但是他却早已认了,一切皆由天命,此生,他会不会有孩子,何时能有个孩子,那全要看他自己的命数和造化了。
四日之后的日铺时分,夏侯湛、司马文萱一行十数人晴天即行,雨天即歇,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绕道洛阳,返回了许昌。
回到许昌以后,夏侯湛并未立时就回转家门,而是立马在城门之外和妻子司马文萱告别言道,“文萱,你先且回府吧,我要即刻去往颖河两岸查看一下水势情况。”
“好的,孝若,你去吧,千万小心!”司马文萱一张柔婉的笑面总是满透着对自己夫君夏侯湛的无比关心和万分爱意。
“知道,我走了。”
夏侯湛话语言罢,便急打马背,带领着随身衙役富安、顺宝等几人跃马直奔了颍河岸边。
眼前浩荡的颍河,显然是早就已经疲累得有些不堪重负了,汪汪碧水,巨浪滔天,湍急着扑向两岸高高的堤坝,流势之洪荒、之无际,瘆得人都有些毛骨悚然。如若这个夏季,再接连着几场倾盆暴雨从天降下,河水水位继续上涨,那么,素日里滋养一方生灵的颍河。恐怕真的就要成为此间百姓们的灾星了。
“富安,你等随我再到河的下游处去看看。”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