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而写心。”
……
天上日月长存,人间几度春秋,多少繁华旧事如烟幻灭,多少英雄豪杰如水东流……
但是不管怎样,生活总要继续。不管怎样,潘岳总要继续在怀县当好他的父母官,总要继续在浮沉的官场,浮沉的人世,意志坚定地履行着他自己的担当。
潘岳自来怀县三载多的时光里,为官清正,恪尽职守,严于修身洁行、总是一心在为百姓谋利益,在他的影响和带动下,怀县的官吏绝大多数还都算得上是克己奉公的好官员,然“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若是期盼怀县遍地都是如县守大人潘岳一般的清官,那就有些太不切实际了。想想人之初时,其性也无从考究到底是善还是恶,但人心好贪、贪得无厌之性,却是涉足官场十余载的潘岳,于内心深处清晰、明了得很的。然而,无论哪朝哪代那个官阶之忠正、清明之士,若要想彻彻底底地剔除掉自己任内的贪腐之气,那可不是三年两载、一朝一夕之间就可做到之事,也只能像慢慢地拔去扎进肉中的刺一般,见一根拔一根,倘或桩桩件件皆能如此,那便已是非常非常不错的为官从政之举了。
三载多的怀县任内,潘岳对于自己治下腐败之风的惩办,也是尤为关注且取得了一定成效的。
那还是在去年秋末冬初之际,潘岳便装而行的一次偶然出外寻访,在与几个随行差官的随意闲聊和对乡间百姓们的走访交谈中,他听闻到大家七嘴八舌、闲言闲语之间,似乎总会提起主管本县教育的县教谕钱百通,还说那钱百通本是个背地里非常善于投机取巧、搜刮钱财的污吏,十里八乡的百姓只要有求于他的,都没少遭受他的盘剥和压榨。
自那之后,潘岳便对钱百通其人提起了格外的注意,后又数番听人私下议论,言说钱教谕家中使奴唤婢、养妻宠妾,花钱如流水,阔绰非常。可钱百通每年具体领得多少官家俸禄,作为本县县守的潘岳,心里自是一清二楚的,想那钱百通又未曾私下有得其他营生,常日里的出与入,能够挥洒得如此不协调,想必人们对他所谈论、所评价之语,端的还是无风不起浪,应当是有章可循的。但出于谨慎起见,潘岳还是先且在暗地里私下多次派人对钱百通所管辖的县学账目进行仔细查验,只是未曾想到的是,那些账目却是笔笔在账、清清楚楚,没有一分一厘的差错、瞒报。
后来,为了把其中的原委彻彻底底地弄个明白,潘岳就不辞劳苦,屡次三番地亲身反复暗访,追根求源,最后才终于抓住了钱教谕的“狐狸尾巴”,悟出了个中的子丑寅卯。
原来,钱百通其人常时有个最大的爱好就是特别喜欢“送礼”。不过,他送的礼只是一些根本值不上几个钱两的字画。他红事送喜字,白事送挽联,庆寿送贺词,发家送中堂。用的笔墨纸砚全是出于公家,而他自己则一分钱也不用花,但回礼的红包却是次次不少,包包丰厚,全归了钱教谕本人。同时,钱百通家中的喜事也是接连不断,巧立名目,冠冕堂皇,每个月都能有两三起。有一次,钱百通虽然不敢明里发请帖,却暗地里到处打招呼:“五日后是我最宠爱的三夫人二十大寿,家中略备薄酒,届时一定捧场赏光。”
身为怀县一县之守的潘岳,在完全清楚地了解了钱百通的无耻伎俩后,还真是不得不佩服他钻营敛财的巧妙。但若放任他的这股歪风肆意地拂吹,引得怀县其他的官员私欲膨胀,相继效仿起来,那么倒霉吃亏的还不是此地无权无势又无财、生活困苦中的百姓们。所以,潘岳经过再三地深思熟虑后,又经多方妥善安排,便决定将计就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断了钱百通的这条财路,刹住这股借助吃吃喝喝聚敛钱财的不正之风。
到了钱百通为他的三夫人庆贺二十大寿这一日,怀县地方,上至衙署书吏,下至教师生员,更有众多生员们的父母长辈,凡是敬畏钱教谕手中权力或有求于钱教谕开恩办事的,全都争先恐后地到至在他的府上登门贺喜。
教谕府上一时间真可谓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就在钱百通满面喜笑颜开地挥手吩咐家中仆人准备开席宴饮之时,不曾想到,县守大人潘岳却一身洁白的便服领着一个老汉,推着一车棒槌来到了他的家中,并且一直走到了礼桌的附近才肯站定。
钱百通一见是潘县令突然光临门楣,惊得他心慌气短、喜忧参半得急急忙忙来到潘岳的近前答礼作揖,口中还不住地致歉声声“下官不知县守大人驾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大人请上座。”潘岳扭过脸来看了钱百通一眼,笑容中带着些许的鄙夷,拱手说道:“岳不请自来,有失礼数,但念在你我同僚,岳自当前来祝贺,可此番前来,岳还真是为了送何寿礼与你家三夫人而头疼了好久,觉得送钱太俗,送画又过太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送棒槌比较合适,因为棒槌本是居家女人日常洗衣必用之物,所以,我身旁这满车簇新的洗衣棒槌还万望你能够笑纳呀!”
钱百通闻潘岳之言后,早已意识到潘县令此次来至他的家中道贺,必是项庄舞剑,别有用意,因心下早已胆怯万分,他便赶忙困窘着一张阿谀的脸,随口应道:“百通受大人如此大礼,不胜荣幸,只不过家中女人用不了如此许多,实在有失美意。”潘岳听后哈哈大笑言道:“这有何难?在场宾客众多,各家自有贤妻娇女,一人一个捎它回去,让她们与您家三夫人同喜,岂不是好?”潘岳话音刚落,众宾客立即蜂拥而上,将满车的棒槌抢了个精光。推车老汉一见可着慌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啼哭了起来。潘岳走过来寻问其缘何大哭,老汉答道:“满车棒槌精光,钱在何处?”潘岳于是假装对他恼怒答道:“如此小家子气,真是没见过世面,堂堂教谕官邸,岂能少了你的棒槌小钱?今日所收礼金,全付与你,也该足够,省得你败坏了今日的喜庆,玷污了官府的体面。”
潘岳说完,怒气冲冲地便走到礼桌跟前,将所有礼钱用桌布包起,假意凶巴巴地就塞到了那卖棒槌的老汉怀里。老汉手捧布包,却依然坐在地上不肯走去。潘岳于是便问他道:“是否嫌钱多了,认为是不义之财,不敢拿走?”老汉点头应承了一个“是”。潘岳顿时肃然起敬,弯下腰来,双手扶起老汉,面对众人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老者不取不义之财,堪为官场楷模,我等自愧不如。既然如此,老者可在其中自己取够自家棒槌的价钱,剩余之钱,教谕必定不会再收回去,与你这等小民争利,有失儒家斯文。我替你捐赠给县学公用,定称众人之心。”
在场一众人等细细品味潘县令乃是弦外有音,话中有话,便争相夸赞县守大人足智多谋,一心为公……而此时的县教谕钱百通却只剩下呆愣愣地木讷在原地,脸上像被刷了五色的油彩一般,红一道、蓝一道,青一道又紫一道,胆慌心乱,话堵语塞,垂手静立于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潘岳命人将满桌的礼钱全部卷走充公,他自己则只能落了个竹篮打水、两手空空。
后来,潘县令送棒槌给钱教谕当贺礼的事儿,很快就有如一季春风拂过、一场喜雨降临般,传遍了怀县的山野村寨、官衙府邸乃至大街小巷的各个角落,百姓们无不为自己当地的县衙里,有这样一位浩然正气、两袖清风的县守大人在此从政、办案而感到快慰。而潘岳送棒槌刹住“吃喝风”,更是寓意深长,给了贪官污吏当头一棒,怀县的官场自那以后也是为之顺然一清,干净、敛然了许多。
清风无私雅自爱,修竹有节长呼君。
十几载的官场跋涉、人生波折,使得潘岳日渐地走向了成熟。然而他耕耘多多,收获却总是寥寥无几,虽无太多遗憾却也难免感伤。每当他自己心下失意愁苦之时,潘岳也常深深地感叹:少年之时,懵懂、高傲、书生意气,丝毫也不知何谓烦忧。然则,人世的沧桑,命运的摆布,却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悟觉,行路有如攀蜀道,个中甘苦唯己知。也许平静中的平淡和平安,才更应该是他此生最最值得珍惜和拥有的生活。
每当感到运途迷茫、心强力不强之时,潘岳也曾不止一次地萌生过远离政治纷纭,修真养性、淡泊名利的想法,也曾向往着去亲近自然,回归田园,隐逸于乡野,读书作赋,去享受一份优哉游哉的闲居之乐。可是当他一想到父母兄弟、想到妻子女儿,他就会无比真实地感觉到:他自己的肩上还在担负着一份责任,护守着一份爱。他出身官宦儒学世家,自小就苦读诗书、博才明理,能让自己的满腹才学寻到用武之地,能向他人证明自己不是个徒有其表的无学无术无用之辈,能够继续为那些在穷苦中挣扎度日的百姓们做些事情,也是他胸怀抱负的有志之人该有的一份担当。毋庸置疑,这么多年平淡无奇、毫无起色的官场生涯里,或许正是因了心头处时时刻刻都在记挂的这份责任、这份爱、这份自我和这份担当的驱使,潘岳才要不断地坚强,不断地自愈创伤,不断地奋发,不断地耕作……
当然,这世上的事,一定不会全是只付出了辛苦、看到了耕耘却见不到起色,得不到收获的,就像这几年以来,潘岳对于自己妻子杨容姬的百般宽抚、苦心劝慰和无微不至的关怀,终于使得杨容姬能够慢慢地心境欢愉起来,慢慢地排散掉压抑在她心底深处许久以来的那份厚重、苦涩的阴霾一样。细雨润物,爱的付出,使得潘岳终于能够看到自己的爱妻可以慢慢地把所有的悲情往事,所有她记忆中的痛和怨,都一点一点地抛开了,抛给了那如水而逝的时光。终于可以看到她的脸上慢慢地又能显现出似以往那般灿烂、柔和,发自真心的笑容了。
还有就是潘岳眼中的女儿小金鹿,她在父亲的支撑、母亲的陪伴,在父爱母爱环绕下的童趣无忧的生活,一直都是最为快乐,最为单纯,也是最能令潘岳感到欣慰,感到幸福的。她每日里除了会在爹爹潘岳的教导下诵诗,习字,学画作以外,就是总喜欢缠着圣莲姑姑和竹青姑姑陪她一起在县府后园的庭园中玩耍、嬉戏:有时,她会自己提着小水桶去浇花;有时,便拉着圣莲姑姑带她去摘桃子;有时,就是自己一个人随意地哼唱着、蹦蹦跳跳。不过,最多的时候,小金鹿还是喜欢蹲在鸟笼外面,拿着柳条逗弄蓝鹊,给蓝鹊喂食,陪着蓝鹊晒太阳。两只美丽又优雅的蓝鹊,翅膀处的伤势早已完全愈好如初了,但却因为被囚禁在了笼内,想要再次展翅飞翔于蓝天便只能成了两只小鸟的一种奢望,这种无奈的感觉是令小金鹿幼小的心灵非常非常替它们感到惋惜的事情。可是,蓝鹊若是振翅飞走了,飞回它们自己的家园,小金鹿可就再也看不到蓝鹊了,就再也不能和蓝鹊说话,听蓝鹊唱歌了,所以,尽管她一颗稚嫩、善良的小小心灵总是在可怜着失去自由的蓝鹊,却终归还是舍不得把它们放归于林野,还是想它们能够多多陪伴在自己的身边,经历更长更远的日子。
再有即是,而今,潘岳的两个弟弟潘豹、潘据也早已相继步入了弱冠之年,学有所成,娶妻立业,出外为官。潘岳父亲母亲的身体也还依然很康健,使得他不必挂怀于心,可以坦然无虑地在距离父母千里之外的地方为官做事。
此外,怀县的公务,一切也还都算得心应手,令潘岳处之泰然……只是那晴中有阴、阴中有晴的大晋朝堂之上,却是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你争我夺,明枪暗箭的权力之争。潘岳虽身处远离帝都的偏远小县,但对于朝中百官的一些更迭变化还是有所听闻和有所关注的:鲁郡公贾充已然离世,遂阶荣命,被追赠为太宰。待之而起,渐趋权势日鼎的乃是当今皇后杨芷的父亲,官拜临晋侯、车骑将军的太傅杨骏,杨骏虽然素无才干又无名望,却依赖着他女儿的关系,在皇帝司马炎的面前说一是一,言二是二。大鸿胪山涛早已升任了尚书仆射,掌管着选举之事,与领吏部王济、裴楷等亦皆倍受司马炎的别样宠信和倚重。
去年一年里,也许是因了彗星袭月,出现在了张和轩辕附近,大晋全国,接二连三,重大灾难、祸事不断,遭遇的天灾惨不可言,目不忍睹,令世人无力可去经受、可去承担:淮南、丹阳两地发生地震,房倒屋塌,伤亡人口惨重。郡国十六下了冰雹,大风拔树,连根而起,破坏了百姓的房子。后来,江夏、泰山又曾发生洪水,流亡的人口有三百余家,灾民遍野,四处颠沛逃生,百姓们腹内无食,身上无衣,仅仅依靠着朝廷并不充足的救济哀哀度日……
天灾难料,但人祸可防,潘岳只盼着朝政一切平和,官场少些倾轧,命运多多垂怜不幸之人,使得那些本就苦海无边、生活总是捉襟见肘的稠人广众、芸芸众生,都能够安享一份太平,安度一生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