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幽情
再过几日就是妻子杨容姬的芳辰了,她是己巳年四月生人,潘岳心里想着今年妻子生辰这日,无论他自己的公务再怎么繁忙,他都要尽量留出来半日的时光陪伴自己的爱妻和自己乖巧的女儿,和女儿一起为妻子庆祝她的生辰。潘岳记起每年他自己的生辰那日,妻子杨容姬总会非常精心地为他准备、布置寿宴,女儿小金鹿还会格外懂事的送上她为自己的爹爹特别预备好的生辰礼物——她那一双小手百般描绘勾画,虽还极不成熟却也非常有意义的画作……这份血浓于水的夫妻情、父女义,其实早就已经深深地烙印、封存在了潘岳的生命里,是他生命的航船无论颠簸、漂流到哪里,都会永永远远期待、永永远远心驰神往的回归之地。
潘岳与妻子杨容姬成婚才刚满五载,那是他还在河阳任上之时,有一日曾接到荆州刺史府,他岳父大人杨肇派人送来的家书,告知潘岳夫妻,言说他自己因为西陵战败之责,被朝廷罢黜了官职,已成为平民百姓,举家返回故里荥阳去了。杨容姬闻知此事以后,也曾经为此而默默地难过忧怀了有数日之久,但终不似丧子之痛那般得令她痛不欲生,想想自己的老父亲一生戎马、征战沙场,如今能够回乡安享晚年却也未必不是好事,或许还要远比在那风头浪尖的宦海中随风沉浮,安定、祥乐得多呢。但杨容姬自小就是个心性细腻、敏感之人,她在伤感自己家世凋零、败落之余,却也不由她不想到:太守之家的公婆会否从此小看于她,自己的夫君潘岳会否从此慢待于她,可是潘岳的为人是何等的重情义而又看淡名利,为了不让自己的爱妻心下忧思,有所自卑,潘岳反而比以前更加得眷爱自己的妻子,更加百倍得对她知寒知暖,这也就使得杨容姬慢慢地便放下了心结,慢慢地跟着释怀、坦然了。
原来早在公元272年时,西陵督步阐(字仲思,徐州临淮淮阴人。魏晋时期大臣,吴国丞相步骘次子。继承父业,为西陵督,加昭武将军,封西亭侯。凤皇元年,召为绕帐督。家世在西陵,卒被征命,忧谗畏讥,于是归顺晋朝。司马炎以为都督西陵诸军事、卫将军、仪同三司,加侍中,假节、领交州牧,封宜都郡公,下诏命车骑将军羊祜、荆州刺史杨肇前往接应。吴主孙皓遂派遣陆抗西行讨伐。)欲率兵投降西晋,潘岳的岳父,荆州刺史杨肇奉旨领军至西陵援助步阐,抵挡素有“吴国最后的名将”之称的陆抗。陆抗本是曾经火烧刘备连营七百里的吴国大都督,后来高居丞相之位的陆逊之次子,其出神入化的战略战术与堪称晋朝中流砥柱人物的钜平侯羊祜不相上下,互为锋芒。羊祜在戍守南郡时对吴将陆抗曾有过这样的评论:“只要陆抗一天不被撤下兵权,我大晋就无法南下讨吴。”
由此可见,杨肇率兵迎步阐抵陆抗,该是多么难有胜券的一场战争。
十一月时,杨肇率援军到达了西陵,巴东监军徐胤率水军至建平。陆抗则分令张咸固守其江陵,派公安督孙遵于长江南岸待机而动,防备羊祜军南渡;水军督留虑、镇西将军朱琬拦截晋朝徐胤水军顺流东下;而陆抗则自率大军凭据长围与杨肇对峙,以待战机。彼时,吴将朱乔、都督俞赞叛逃。陆抗于是连夜调整部署,把该地防军全部换上了善战精兵。次日,杨肇果真集中攻击原来吴兵防区薄弱处,陆抗即命吴军反击,矢石雨下,晋军大败。
战后,荆州刺史、折冲将军、东武伯杨肇因西陵之战,出师不利,战败而归,致使步阐兵败被杀,遂被罢免一切官职,成为布衣平民。
自岳父全家回乡安度田园生活之后,潘岳每年都会尽力腾出空闲,陪着妻子杨容姬回家乡荥阳看望她的父母家人,就像他们每年都会回琅琊看望潘岳的父母一样。
然而,命运无常,世事无常,没有人能够想到,曾经那般英勇异常,上马即可指挥千军,下马遂能挥毫草隶的折冲将军杨肇,在隐居乡里、不问政事仅两年多以后,便因病郁郁而终、撒手人间了……潘岳感恩岳父杨肇对自己的赏识,感恩他还在自己十二岁的幼小年纪之时,就将其嫡生长女杨容姬许婚给自己,悲痛之余,潘岳执笔挥毫为岳父写下了诔文《杨荆州诔》,并立碑《荆州刺史东武戴侯杨使君碑》来作为纪念。
潘岳深深地知道,自己的妻子杨容姬在历经了家门衰落、老父病逝和幼子夭折的多重苦痛后,她那颗本来就很柔软、很脆弱的心灵,早就再也经不起命途当中的任何风吹雨打了。所以潘岳这几年里,其实一直都在尽其所能地照顾好、抚慰好自己的爱妻,总是想法设法地想要哄她高兴,希望看到她心情愉悦、心怀宽畅、心胸开朗起来,希望她能够重新笑对坎坷、笑对生活。
妻子杨容姬的芳辰到来这日,潘岳紧着忙完前衙所有冗繁的公务后,天还未过隅中十分,他就早早地回到后堂,来亲自为自己的贤妻庆贺生辰,陪女儿小金鹿一同进餐、一同嬉闹,玩耍。
小金鹿到今春已满九岁了,出落得就像夏日荷塘里粉嘟嘟、脆嫩嫩、一掐一出水儿的莲花那般娇、那般艳、那般纯美,那般惹人疼爱。伶俐得仿佛她已经能够看懂、听懂世间的一切。爹爹和娘亲的一个脸色,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她都会眨巴着她那水灵灵、清澈澈的大眼睛刻意地留意一下,刻意地皱着她的小小眉头思考一下,表情上虽看起来好似很认真、很明白,但事实上大概还只是停留在似懂非懂的境界。
弟弟潘瑜早亡之后的那一两年里,尽管小金鹿那时才刚刚六岁出头儿的样子,还根本就不谙世事,可每次当她看到娘亲落泪,看到爹爹伤心,她便总会非常非常乖地拿着她的绣花绢帕,举起小手儿,帮娘亲擦泪,主动喊着爹爹抱抱她,亲亲她,用她的思想意识当中最能够安慰爹娘的方式来安慰深陷于痛苦之中的爹爹和娘亲。她只倚在娘亲怀里,问过娘亲一次“弟弟去哪儿了,弟弟怎么不见了?”当娘亲流着泪告诉她,“弟弟走了,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再追问,“那弟弟还会回来吗?鹿儿想看到弟弟。”娘亲则说,“弟弟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她随即便忽闪了一会儿她那双灵澈的大眼睛,似乎听懂了一般,不再接着问娘亲了,那是因为她看到,只要一提起弟弟,娘亲就会哭,爹爹就会难过,所以从那以后,她就不问了,不再寻找弟弟了。
对于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孩子来说,小金鹿的身形可算是长得很高的了,袅袅婷婷的,都已然挨近母亲杨容姬的肩头,恰似春风醉透桃李、夏雨润放芰荷一般灵秀灿艳,乍看起来,都已颇有些小小少女的丰韵了,可是身为爹爹的潘岳每次看到女儿后,还总会忍不住想要抱抱自己的女儿,就像女儿更小的时候那样,嘴里也总会忍不住地想要“问问女儿这又问问女儿那”,和女儿亲昵个没完没了。
“爹爹,爹爹,坐到鹿儿身边来,鹿儿要和爹爹、娘亲都挨着坐。”潘岳满面笑容和煦地刚刚迈步走进自家厅堂的门口,女儿小金鹿看到他后,就一边喊着他,一边欢跳着跑过来伸出小手牵住了他的手,他俯下身来,照例想要先抱抱女儿,可是这次小金鹿却没有像往时一样,一下子就爬到自己爹爹的身上,而是像个颇有心思的成年人似的,把爹爹潘岳一直牵领到、安排到她自己母亲杨容姬的身边,“爹爹挨着娘亲坐,鹿儿就坐在爹爹和娘亲的中间。”
杨容姬此时正自跪坐在几案后面怡然地微笑着,她那充满慈爱的目光总是不住地随着女儿小金鹿天真顽皮、可爱贴心的一举一动而流转。当她看到夫君潘岳已然更换下了那身累人的官服,干净整洁的一袭素白衣袍飘逸、洒脱地向着她走过来,一双深情而又温暖的眼眸总是爱意浓浓地看着她,朝着她笑,回到厅堂特意来为她庆祝她的生辰时,她知道,此刻的幸福是真真实实的属于她,环绕着她的。此刻的她,情不自禁地便开始暗自思绪扶摇,波澜渐起,她能分外强烈地感觉到,她的内心深处是那般浓烈地留恋这一刻的美好时光,她多么想能够伸出手去就可挽留住那匆匆移转的日月星辰,让岁月永远地只停留在这一刻,停留在这令她幸福无比、华蜜无比的一刻:永不分离的一家三口,永远健康、安乐的生活,“檀郎,你今日回来的好早。”
“容容,今日可是你的生辰之日,是我们全家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日子,今日我会放下衙门里所有的公务,只一心一意地陪伴我的爱妻和我的爱女。”潘岳一边照顾着女儿小金鹿在妻子杨容姬的身旁落座,一边还不忘温情脉脉、话语柔和地望着自己的妻子说道,“容容,你看,这是我早已为你悉心准备下的生辰礼物,一对羊脂玉镯,当初我二人成婚之时,为夫我未能及时送上,今日你的生辰,就请你收下夫君我的一片心意吧。”
“檀郎,谢谢你,……”杨容姬接过潘岳隔着女儿好奇的小脸儿,双手递送到她手中的锦盒,轻轻打开后,看到的是一对晶莹剔透、润白如雪的玉镯,看到的更是她自己的夫君潘岳对她恩爱有加的一片真心和真情。
“来,容容,就让为夫我亲手为你戴上可好?”潘岳起身弯腰到妻子杨容姬的近前,笑着说道。
“好啊,檀郎。”
一双纤纤玉腕配上一对莹莹玉镯,潘岳越是端详越是觉得自己的爱妻依然还是那般的秀美中溢透着婉约,柔媚中含带着娇娆,“容容,你还是那么的美!”
“是啊,是啊,娘亲,娘亲……”小金鹿听到爹爹潘岳夸赞自己的娘亲,似乎她也颇有同感似的,一边用小手摩挲着娘亲腕间的玉镯,一边则欢快地站起身来,趴俯在母亲杨容姬的肩头,搂着娘亲撒着娇。
“檀郎……女儿在看你呢,……”杨容姬被潘岳看得脸红心跳,被潘岳夸奖得羞涩满颊,“檀郎,我去吩咐竹青她们布置饭菜可好?”
“好的,容容,今日你的生辰宴会,就让竹青、圣莲还有长兴三人也都一起入席吧,让他们与我们全家人一同进餐,一同为你庆贺生辰,岂不是更加得热闹吗?”
“那很好啊,我听你的,檀郎。”
一场丰盛而又愉快的午宴过后,潘岳建议带着大家一起去郊外春游,他说,他会带着女儿到野外的林中,用弹弓打飞鸟,他说他少年之时就经常乘着马车,挟弹挟壶,到洛阳的郊外去打树上的飞鸟,他说他的弹弓打得可好、可准呢。
出了怀县县城,一直沿着一条开阔的土路向南而行,约莫三十里地远的地方,越过一处田野,便可望见一片片繁茂葱郁的树林,林下,有绿草如茵,有野花似繁星点点散落。走进细看,林中国槐参差,绿柳婀娜,更有野生的桃树、枣树夹杂于其中……枝上梢尖,艳粉色的桃花似已过了盛开的旺期,有些稍显萎靡地点缀在枝头,而淡黄色的枣花却还正处于孕育之中,只可见其浓翠的绿叶婆娑、舞动在密密的枝丫间隙,诠释着生命的独特和活力。在这片林子的最南边,便是作为黄河支流的沁水徜徉漫步的区域,此时的它,正自悠然自得的沐浴着暖煦煦的阳光,乘着和畅的春风,碧波宛转地自北向南缓缓流过。
潘岳和长兴下了马,杨容姬带着女儿小金鹿和竹青、圣莲一起先后走下了马车,远远地,他们便听闻到一阵阵清脆悦耳的鸟鸣之声被缕缕的春风拂荡着回旋在林间,飘摇于四野,“容容,鹿儿,你们快过来看,那林子里有好多的鸟儿在飞呢。”潘岳边说着边兴奋地回转身,朝着妻子女儿走过来,他笑着看了妻子一眼后,便蹲下身去抱起女儿,举着自己早已准备好的弹弓,朝着那片林子的近处走去。
“檀郎,你要小心些,……”杨容姬稍稍提拽着衣裙,尽量地快步走着,跟随在潘岳父女不远的的身后。长兴则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鸟笼,走在潘岳的左侧身畔。竹青和圣莲二人则是一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脚下丛生的灌木,一边还不忘紧紧地相伴、照顾在她们的小姐杨容姬的身旁左右。
林中飞落跳跃、叽喳喧闹着的鸟儿确实很多,但潘岳能够认得出,叫得上名字的却大概只有喜鹊、麻雀、黄雀、凤头麦鸡、红嘴蓝鹊等。麻雀太常见了,灰头土脸的又不好看,若打喜鹊,又觉得稍嫌不吉利,黄雀虽也漂亮,但体形尚小,凤头麦鸡喜欢栖息在湿地、水塘、沼泽、农田等地,所以要捕捉它,大概还要绕到林子南边的沁水岸边去寻找。此时林中树上,最能引得潘岳注目,倾心要捕获的,无疑就要数那长得又靓丽、叫声又好听得仿如歌唱般的红嘴蓝鹊了,红嘴蓝鹊性情活泼而又喜嘈杂,常在枝间跳上跳下或者“扑棱棱”地飞来飞去,喜欢群栖,又适合笼养,所以潘岳便想着能为女儿捕得两只蓝鹊带回府上养着,供女儿平日里逗趣儿应当是极好的。
潘岳的弹弓是铁胎打造,牛筋做成,这样的弹弓,即使用纸团做成的弹丸也颇具杀伤力,若用石子打过去,打到鸟儿的致命之处,恐怕鸟儿也就立即殒命了,所以潘岳这次只准确地击打蓝鹊的羽翅,只要蓝鹊再也不能够飞翔,跌落于地上,潘岳便可将鸟儿收入于自己的囊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