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出门寄掉了邮件,那件总披在肩头的大衣被遗留在了家里。
周怀良心想,一个在哪儿都能睡着的人,天生不是做特务的料子。
寄完回信到家,程筝已经醒来,将他的大衣挂起,她翘着腿坐在他那件衣服下面,手里拎着暖手的烤盆,正笑着同周太太讲话,然后回头瞭他一眼,离开了他的那件外套。
“良少爷,衣服我不知挂在哪里,您自己收好罢。”她说,“对了,今日老爷那边差了人来,服软请太太回去,我们应该不会烦你太久。”
周太太冷哼:“他不自己向我低头道歉,白纸黑字写下承诺,我是不依的,下次不知又会寻个什么由头打压我的气焰。”
周怀良从外头进来,身上都是冬天的寒气,沉吟许久,道:“想待多久待多久便是,这里又不少吃少穿。”
程筝道:“我占的是张妈的房间,留太久也不大好,等周五爷打消让我同房的意图,我便回去了。”
周怀良一抿唇:“爸爸这事办得很不好。”
周太太拖长声调埋怨:“他听人家讲么?只顾自己好活,那个劳什子何师父胡言乱语几句他便奉为圭臬,要娶个小丫头冲喜,我看他早抽大烟抽糊涂了。”
几个人念叨几句周峥的窝囊与不好起来,周怀良拎着外套回房,外衣上熏着一些炭火味,许是因着程筝坐在衣服下头烤过火。
烟熏的味道之中夹杂一些极淡的香气,像是她洗头发的香膏味,周怀良恍然片刻,心道:既然她不愿意,父亲不该迫着人嫁过去。
他又慢慢地重复一遍:爸爸这事办得很不好。
后续几日,程筝心里对周怀良是颇有埋怨的。
这人仿佛是从差使她做事之中得出些乐趣,便时时叫她做东做西,或是什么都不做,就叫她坐在书房那张沙发椅上等他写东西,性子委实古怪极了。
她觉着这人是将免费劳动力压榨到极致,心里忿忿骂他是万恶的上等人。
好容易溜出些空来,程筝叫车载自己到周公馆大门,自己没进去,差了个黄包车夫进去唤芸芸出来,托他说是一位姓程的小姐要找。
得了消息,芸芸急匆匆地奔将出来,一根粗粗的辫子远远甩在脑后,欣喜地晃她的胳膊道:“真假?真拿到这么多钱!”
程筝将那四千元支票展开,叫她看上头的字,芸芸不管不顾:“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我不识得太多字,不认得这个。”
“你姊姊在哪里?我们现在去将人买出来。”
芸芸招手叫黄包车夫将胶皮车立好:“在东马路那边。”
东马路是市集,摊贩商店都聚在那处,霓虹灯光亮彻整条柏油道,玻璃橱窗里头摆着各种时兴的洋装衣裳,高跟皮鞋,一路嘈杂喧闹。
在各种商店期间夹杂一道窄小的门洞,穿过去、踩上一处砖头砌的楼梯,便绕到二楼去,里头是各种男男女女的甜腻的声音,这便是芸芸说的“堂子”。
二人甫一进去,老鸨上下将人一瞧,以为是来捉丈夫的太太,立时垮下脸去,招待都不招待,想着法子将二人赶出去。
程筝道:“我有两个亲信在这处,我带了钱要将她们买回去。”
老鸨穿一身最紧的旗袍,勒着细细的腰,上下将她打量透了,并不当回事:“你旁边这丫头来找我许多次了,我也讲过价,两个人,四千元,半个钱也不能少。”
“我不会少你半个钱。”正说着,程筝将要从荷包里拿支票出来,不料里屋里传来几声尖叫,紧接着是敲打的声音,一行凑热闹看好戏的尽数围了过去。
程筝眯住眼向那处望了一眼,芸芸喊着:“那是我大姊!”
大门被撞得半开,里头摆好的喜鹊屏风也被撞得歪煞,几人在里头追赶,挽着头发的高挑女子背后护着个矮小的,手里握着碎掉的瓷片,尖利地骂着人:“不要脸的东西!她这个年纪哪里能陪吃酒!”
“你该去问老妈妈,怎地怪上我了?是我叫她到这种地方来的么!”
老鸨眉一皱,捏着手巾看是谁闹事,程筝往那半扇门里头看,高挑的那个应该是芸芸的大姊,她护着的那个小的……
在看清那人半张脸以后,程筝猛地竖起眼仁。
那分明是玉玲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