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似乎是无心之语,却让朱棣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他也不说话,只是伸手,又利落地拔起一棵莴笋,动作可比她熟练的多。
“看来如今你我之间,也生出几分心有灵犀了。”他嘴上说着,手里的活计也没停。
两人就这么并排蹲在菜畦边,一个挑,一个拔。凉风徐徐拂过,竟将徐仪连日以来积郁的心绪也吹散了几分。
不多时菜篮已满,由疏绣接过送往厨房。徐仪和朱棣洗净了手,并肩走到花园中的凉亭里坐下。
朱棣声音低沉而温和:“今日我入宫时,听闻了刘公之事。想着你素来与他老人家亲近,心中必然难过,所以来瞧瞧你。”
他对谢玉英的事只字不提,并非不知,而是因为此事会勾起伤心的回忆,不如避而不谈。
徐仪听他提起刘基,心头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酸楚又翻涌上来,眼眶一热,险些当场失态。她忙垂首掩饰,长睫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黯淡的剪影,借着捧茶的动作勉强平复情绪,声音里的一丝沙哑却还是暴露了她:
“朱橚呢?他从前,也最爱缠着刘公,听他讲那些天文地理的奇闻异事。”
朱棣瞧着她那微微发红的鼻尖和故作平静的侧脸,他此刻哪有心思去关心自己那个五弟。
“你有心事。”他看着她紧锁的眉头,开口道。
徐仪却只是默然,不知从何说起。她自幼便被教导喜怒不形于色,此刻纵有万般心绪,也不知该如何倾吐这份难过。
朱棣亦不强求,沉默了片刻。凉风拂过亭畔翠竹,沙沙作响。他唤来了远处侍立的丫鬟:“去把你家小姐的琴取来。”
徐仪猛地抬起头:“拿我的琴做什么?我……我弹得不好。”
朱棣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狡黠:“今日之事,只你我二人知晓。我新学了一首曲子,弹给你听。”
徐仪彻底愣住了。
很快,丫鬟便将她素日里常用的桐木琴抱了过来。
朱棣挥了挥手,示意下人们退下,偌大的凉亭,只剩下他们二人。徐仪见他盘膝而坐,将琴横于膝上,试了试音。
而后,那双惯于挽弓提刀的手,轻轻落在了琴弦之上。
“铮——”
清越的琴音自他指下流淌而出,奏的是一支清雅宁和的曲子,其声泠泠如玉,似山涧清泉,能涤荡尘虑,抚慰人心。
朱棣弹得并不熟练,指法间偶有滞涩,夹着一两个错音,想来他也只是闲暇时偶尔涉猎,并非常操此技之人。
可他的心意,本就比任何宝物都来的珍贵。
徐仪初时还只是感动,可听着听着,那琴声仿佛一点点拂去她心头的壁垒,将她连日来强行压抑的悲伤、忧虑、委屈全都勾了出来。
姨母的死,母亲的悲恸,刘公被害,徐家的处境,和自己矛盾的内心,如今像是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可在他这笨拙却真诚的琴声里,所有强筑的心防都土崩瓦解。一滴泪毫无预兆地坠落,砸在手背上,紧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来,可那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琴声戛然而止,朱棣抬起头,看到的便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泪痕犹湿,长睫沾珠,那强自隐忍的模样,竟比放声痛哭更令人心揪。
他有些手足无措,起身走到她身边,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慌乱与心疼:
“怎么了?”
徐仪摇着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声音哽咽:“殿下,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似乎也问住了朱棣,他笑了笑:“你是我的未婚妻子,我看不得你伤心。你若是不高兴了,我也跟着堵得慌。”
徐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她抬起手,用袖口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带着浓重的鼻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一见到殿下,心里也松快许多。”
凉风拂过亭台,将她这句话轻轻地送进了朱棣的耳朵里。因为徐仪总是太过持重,朱棣有的时候会忘了,她也不过是个还不满十五的孩子,却已经听过见过了太多权谋生死,她会难过,会愤怒,会不解。
朱棣最应该明白徐仪是和他一样的人,会将自己藏得很深,他们的脆弱注定了只能被彼此窥见。
可他也明白,往后岁月,他也无法允诺她一世安稳无忧。思及此,他轻轻将徐仪揽入怀中,感受着怀中人从最初的怔忪,逐渐依偎在他怀中。
徐仪还在流泪,眼睛湿漉漉的,但好像终于放下了往日里的戒备,让他得以窥见记忆中她真正的样子。
朱棣喉头动了动,俯下身,在她尚带着凉意与泪痕的脸颊上,轻轻印下了一个温热的吻。
“徐仪,有我在你身边,不要独自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