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往后,相逢陌路,便是仇人。
路途漫长,自九月秋日启程,车马未有一日停歇,待抵达辽州地界时,节令已悄然步入初冬。
孝服内的单薄秋衣早已换作厚实冬服,沈卿云依旧随着灵车步行。
寒风卷起素白衣袂,呵气成霜,她却似浑然不觉。
直至她不经意地抬头,望见苍灰色的城墙轮廓,终于在视野尽头依稀可见,沉默地矗立于冬日的薄霾之中。
伴着沉沉城墙轮廓一同显现的,还有另一道自远方疾驰而来的纵马身影。
银鞍白马,仿若流星般飒沓而至,迎向行进的送灵车队。
那道身影在车队前勒马停驻,扬起的尘土在初冬稀薄阳光里纷扬落下,沈卿云抬眸看清马上那位年轻郎君的面容时,心下重重一震。
那迎面而来的五分相似,霎时间撞得她神魂俱颤,恍惚如同梦境。
然而只一瞬,她便清醒过来。
不,不对。
兄长的眼型更纤长些,眼尾也挑得更高,带着几分总也睡不醒的慵懒。
而眼前这人,眉宇间并无半分胡绥那惯有的散漫不羁,一身劲装勾勒出挺拔身形,举手投足间,更是久经沙场的凛冽规整与杀伐利落。
银鞍白马的年轻郎君于队伍前勒停,目光在她素白的孝服上一掠而过,却并未停留。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径直走向她身后主事的云家管事。
“在下胡野,胡绥的本家堂弟。”
他抱拳行礼,声线竭力平稳,却仍透出一丝难以压抑的沉痛:“奉家中长辈之命,特来迎大哥灵柩归家。”
云家管事见他孤身一人,面上刚掠过疑虑,胡野便似有所察,再度开口,语气干脆:“迎灵的车仗俱在城外等候。是在下心切,先行一步赶来,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胡公子言重,至亲离世,心情急迫乃是人之常情。”
管事连忙还礼:“既如此,便有劳公子在前引路。”
胡野颔首,转身行至灵车旁。指节分明的手掌于冰冷的棺木上轻轻抚过,短暂停留一瞬。
旋即他利落翻身上马,自始至终,除却最初那一眼,再未将任何目光施舍于车旁那位一身缟素的所谓义妹。
沈卿云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无声却冰冷的排斥。
于是心头那股沉甸甸的愧疚便愈发深沉,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兄长的至亲,更不知入城后,面对胡家人该如何剖白这错综复杂,染满阴谋与鲜血的真相。
千头万绪,皆化作无言的钝痛,哽在喉间。
那道被她强行压抑,深埋心底的拷问,终究避无可避地再度浮现。
她原本,是可以救下他的。
这个念头浮现的刹那,巨大的羞愧与悔恨如同滔天巨浪,轰然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她所有心绪。
沈卿云猛地低下头,几乎不敢迎向扑面而来的寒风,更无颜面对咫尺之外,棺木中长眠的兄长。
她几乎是如失了魂的木偶般,被无声地牵引着,随车马流入辽州城。
眼中不见街市繁华,耳中不闻人声喧嚣,沈卿云只是机械地挪动脚步,遵照礼数,将一整套繁琐而沉重的葬仪流程,麻木地走完。
直至伫立于新掘的坟茔前,看着湿润的黄土一锹一锹落下,重重砸在漆黑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周遭亲族的悲声清晰地涌入耳中,这些时日,那一直笼罩着她的,不真切的恍惚感,才猛地被砸碎,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