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娘子你可算是醒了,我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你怎么就晕倒在医舍门口了?姓赵的说你是劳累过度才晕了过去,躺一躺就没事了,幸好他说的是真的,否则要是让大将军知道了……”吴顺絮絮叨叨,话里话外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这是梦见了什么,怎么伤心成这样。”
林寓娘缓缓转动眼珠,人虽然醒了也睁开了眼,可好似魂还沉浸在梦境中,泪水留个不停。
吴顺啧了一声,拽起袖子胡乱给她抹了抹脸,悄声问:“还要睡吗?我给你守着,没人敢来打扰。”
林寓娘盯着她好一阵,缓缓摇了摇头,她坐起身,手掌按在硬如铁板的床榻上,这才醒过神来。
她人还在高句丽,在战场上,外头正在打仗。
至于方才的梦……
林寓娘抹了把脸,泪水淌了许久,终于是止住了。
“……也不知究竟做了什么噩梦,伤心成这样。”吴顺嘀咕。
林寓娘笑起来,又摇摇头。
“不对,是个好梦。”
“不管好坏,能做梦就好。”吴顺见她笑了,总算也松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你究竟有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
整日待在医舍里头,不是缝补伤口就是开药方,吴顺光是看着就觉得累,这样的日子,吴顺一个武人都几次熬不住睡了过去,临睡时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林寓娘在替人把脉,醒来后的第一眼,又是她在替人上伤药。
“你只有一个人,两只手,全军上下几千人,你就算累死了也照料不来。”
铁打的人也没有这样苦熬的。
吴顺随手拧干铁盆里的布帕递给林寓娘,顺势坐在榻边,压低声音道:“医舍里头又不只有你一个医工,也该让旁人多干干活。若不然咱们搬回绛帐去,你也好好修养一两天。”
“旁人难道没有做活计吗?”
林寓娘不由得好笑,她虽然累得晕倒,但仔细想想,她也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些什么苦工——她受队正照顾倒是不必出医舍,但其余人,要么每到鸣金时就要去往前线搬运伤兵,要么手执扫帚水桶洒扫不停,还要替伤兵们喂水换药。
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谁还能有精力给人问诊?
林寓娘仔仔细细将脸擦干净,想了想:“吴顺,我能不能托你办件事?”
“嗯?”吴顺道,“林娘子直说便是。”
“我想托你去找大将军,医舍人手不够,请他拨派一队人马增援。”
“林娘子说笑了,军营里头的都是些大老粗,做不来把脉包扎的精细活计……林娘子?”
“医工不是武夫,不该搬运伤兵。”林寓娘神色认真,“还请你转告大将军,让他拨派些人手来帮忙。”
吴顺嘲弄地看着她。
“是,医工都是读书人,都识字。可我们军士也不都全是不通文墨的白丁。”
若非察举只看门楣,科举又有赖家族底蕴,他们这群寒门何必铤而走险在刀锋上讨生活?武人立了功转尚且能够入流,可是医工,这些只知做糟践活计讨生活的庶人,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他们?
“你误会了。”林寓娘只道,“军中各队,骑兵骑马,步兵步行,弓箭手持弓箭,盾牌手持盾牌,各展所长,各司其职。既然如此,医工就该集中精力医治伤兵,而不是将时间浪费在搬搬抗抗的事上。”
吴顺反驳:“从前在军营里头,这些事都有医舍照管,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什么不对。”
林寓娘也是头回随军出行,军营里的事她不大清楚,只大概在心里猜测,从前医工、药童都足数,多做些活计倒也并不妨碍什么,只是眼下医工不足数,药童更不足数,于是药童医工全都一概而论,医工该干的活,药童该干的活,也都全由这几个人一并混着做了。
若不是他们实在腾不出手,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等着林寓娘施治?而就算她昼夜不停,累得当街晕倒,也还是不能照顾到每一个人。
于是人人都累得像被抽了筋骨,外头未被诊治的伤兵却还是越来越多。
“若再继续这样下去……别说伤兵,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林寓娘透过门帘往外望,仿佛能透过短短一截帘帐,看见外头深受伤口折磨的每一个人,“伤兵们被送进医舍,却得不到救治,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等死而已。”
吴顺渐渐冷静下来,这些日子,医舍里头的情形她全都看在眼里,她心里也清楚,林寓娘说得不无道理。医舍里头的医工屈指可数,需要医治的伤患则与日俱增,医工们镇日奔波于医舍和前线之间,根本没有精力来医治伤兵。
若当真如林寓娘所说,调拨些人手分担些活计,倒应当能缓解些医工们的压力。但现在,哪里不缺人手?
“全军上下拢共只有四千人,要对阵的敌军却又足足七万。”吴顺语气仍有些僵硬,“等数相悬,这本就是一场硬仗。外头每日都在死人,每日死多少人都算寻常。”
伤者救治不及,也是寻常。
战场上从来如此,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搏一个富贵显赫,运气不好的就马革裹尸,她是这样,她兄长也是这样,何力、大将军,谁人不是如此。
吴顺同样望着那道帘帐,正有些神伤,却听林寓娘道。
“你在盖州时决意回营,是为了送死吗?”
“当然不是,”吴顺耸耸肩,“有谁是会为了送死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