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鹤打断她:“你写了多少病例?”
林寓娘大略算了算:“约莫有……二、三十例?应当还不到四十例。”
也够成书十卷了。
楚鹤默默看着她,目光十分复杂,有些赞叹,又有些无奈,林寓娘被他看得有些慌乱:“老师若是觉得我记录得不好……”
“我初时编撰医书,也是从病例开始,几十甚至上百个病例反复试验过,才敢成就一方。是以区区三十卷,就已经写了一辈子。你可知书中为何只有医方,而无病例?”
林寓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自古以来,医方就是医方,七情配伍,君臣佐使,样样清晰明了,哪怕不是医工,不懂阴阳辨证,只要认识字,会用戥子,便能照书本配出一样的药方。
从来医方都是这样写成的。但古今情势、病势迥异,人的体质也大有变化,斤、两虽仍随旧名,其实质却迥然不同,是以,为着令今人用药能与古人效力相同,楚鹤才立志要编撰新书,不但搜亡救佚,集百家所长,还由此创立新方,令许多奇症、急症也有方可用,有药可医。
但他即便做了这么多,也从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医案一同流传于世。
因为从没有人这样做。
一个药方能治一种病,一纸医案只能够救一个人,总结出医方已经能成大用,再有医案传世,除了令篇幅冗长之外,似乎没有别的用处。但若是将药方与医案同时传世,后世之人不但能依方辨证论治,在论治时,也有了可以参照的法度。
医生从习医术时,总要有师长从旁指导,或添或减,如修剪小树枝丫。
而林寓娘的设想一旦实现,她记录下的一个个医案,就会成为医生们的师长,成为大树生长的准绳。她会成为他们每个人的老师。
楚鹤心内震动,他垂眸看着林寓娘,她仍旧满脸懵懂,一副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好事的模样,战战兢兢,只等着他抓到她的错处,打几个手板再添些教诲。
“真是个呆货。”楚鹤忍不住念叨。
林寓娘扁扁嘴:“不让附录就不附录嘛,做什么骂人……”
楚鹤瞪她一眼。
“四十卷医书若真能付梓印版,别忘了把你的名字也给写上。”
不是三十卷,怎么又成了四十卷?林寓娘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扬起眉毛:“老师是说……”
可随后又落下去:“可是……”
心里想的东西,一眼就能望到底,还说不是个呆货。
“不是让你沽名钓誉,但垂手可得的东西,为什么要往外推?我可没教你这般清高。”楚鹤屈指敲一敲她脑袋,起先的那点飘飘仙气是荡然无存,“救病治人,总不会超脱阴阳五行之外,再不抓紧著书立说,只怕后来者居上,你手里头攥着宝贝似的东西,不管是三十卷还是六十卷,总归都会变作废纸堆。”
毕竟是楚鹤的嘱托,他从来也只托付给她这一件事,林寓娘一向很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又更多觉几分紧迫。
“是,老师放心,我一定尽快办成。”
见她眉心紧蹙,楚鹤便知道,这是又想歪了。
“也不是非得让你印书……”
他早存死志,当日病榻前托孤,也不知是将此生心血都托付于这唯一的学生,还是将林寓娘托付给那三十卷医书。
楚鹤沉默下来。
东兔西乌,玉走金飞,心念一动,天穹便布满霞光。
林寓娘似有所感,才刚忍住的眼泪瞬间又盈满眼眶,透过模糊视线,她看见楚鹤神情温和,目光中充满包容。
“我的路已经走完了。”
楚鹤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比起老师,更像是一位兄长。
“你的路该怎么走,要自己决定才是。”
“可是老师,我……”
林寓娘只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还有很多话没有问明白,她始终不能相信楚鹤就这么离她远去,却又隐隐察觉到,这似乎就是师生之间的最后一面。
可是她……还有许多话……
泪盈于睫,啜泣不止,忽而听见一声鹤鸣响彻云霄。
睁开眼。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