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你总能吃药了?”晋阳公主语气泛酸,“为着一个庶人要死要活,不肯吃药也不肯治伤,楚鹤,你当真是有出息。”
躺在床榻上,得晋阳公主亲手奉药的正是楚鹤,屋内氤氲不去的浓重药气,也都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短短一个月之内,楚鹤迅速消瘦下去,形容憔悴,瘦骨嶙峋。分明是盛夏的天气,屋内的炭火却没停歇过,晋阳公主只着轻纱薄衫,待了一会儿就被闷蒸得浑身发汗,可楚鹤浑身裹在锦被里头,整日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热乎气儿。
同当日在竹下县时的楚医工判若两人,更同记忆中素衣翩翩,如白玉一般俊秀的少年郎,再无任何相似之处。
晋阳不由抿了抿唇。
离宫统共也就这么大,前朝发生的事,后宫自然有所耳闻。楚鹤得知林寓娘出事,是汤药也不喝饭也不吃,铆足了劲折腾自己,非要晋阳公主给个说法。
但还没等到公主出手,林寓娘只就凭着几句话全身而退了。
天下大赦,更名改籍,这些话不是公主或者女官能够编出来的。林寓娘当真没事,楚鹤心头一松,如槁木死灰的脸上泛起些许轻松笑意。
盯着楚鹤喝过药,公主替他掖好被子,听见他道:“放她走吧。”
晋阳似是没听见,转身笨手笨脚地收拾药碗。
“还请公主,送林寓娘离开麟游县。”楚鹤捂着嘴咳喘一阵,“林寓娘虽然脱
身,可终究是扰乱了旁人的计划,那些人只怕不会轻易放过她。不论她是孟柔,亦或是林寓娘,她都不属于长安,也不属于麟游。还请公主送她离开,或是回乡,或是回江城,总之……”
“你这样在意她。”晋阳公主扔开碗,瓷碗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的眼神也彻底冷下去,“她说她与你只是师徒之谊,可天底下哪有师徒会互许婚姻盟定三生?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你是不是……”
“她是我唯一的徒弟,也只会是徒弟。”楚鹤知道同她说不明白,干脆放弃解释,只道,“让她远离麟游,离开长安,此后我与她再无见面的机会,这不正是公主想要的吗。”
确实如此,不单是林寓娘,就是府中女官,医工,自从寻到楚鹤之后,晋阳恨不得把他锁在笼子里关起来,恨不得他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可现在他心心念念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晋阳移开目光,状若无意道:“你为什么非要让她走?方才你也听见了,江铣与她并不是毫无情意,或许她并不想走呢?”
楚鹤思索一会儿,竟然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他轻轻抚摸腿上伤痕,“我是走不出这牢笼了,只想着她若是能够逃出去……但或许,她并不想要离开。”
晋阳公主瞬间被激怒:“你还想要走?你的腿都废了,凭什么走出去?你……”
楚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古井无波的一双眼睛,看得公主倏然一静。
楚鹤的腿废了,毁在她亲自命人掺在药里的铁粉上。锦被下裹着的一双长腿,原本骨肉匀亭,原本坚实挺直,可现在却如沙漠中渴水的树枝一样干瘪枯瘦,只剩下薄薄一层皮肉裹在腿骨上。
楚鹤腿上原本就有旧伤,也是先前在公主府里,他倔强不肯低头,被公主罚跪所致。新伤牵动旧伤,经久不愈,彻底损坏了经脉,如今就算换了药,让伤口愈合了,楚鹤的一双腿,也只能支撑着他在府中四处逛逛,再也走不了远路。
也再不能南下江城,再不能逃开她的视线。
此事原本错在楚鹤,若非他逃跑同他人成婚,晋阳也不会如此行事。原本是楚鹤错了,可如今随着心意将他困在床上时,晋阳又不知为何生出些无措。
“楚鹤,你不要再忤逆我了,好不好?我们就像从前一样……”
晋阳公主放软了姿态,妩媚上挑的一双凤眼中盈满切切情意,天底下除了皇帝之外,就连燕王、晋王这些同胞皇兄也不能叫晋阳低头。可楚鹤忍耐着双腿不断传来的绵绵疼痛,唯有冷笑而已。
楚鹤七岁入太医署,十三岁便考取医工,可他是药童出身,就算当上医工也只有提医箱煎药的份。那年也是正值盛夏,晋阳公主在乐游原设场行猎,他跟随太医监随行服侍,意外救了公主一命,而后便被公主点入府中随侍。
他们不是没有情好的时候。堂堂大秦公主,皇帝的掌上明珠,却同他一个养病坊出身的小小医工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她对待旁人时冷若冰霜,有如天上高不可及的明月,夜深人静时却肯与他鱼水相欢,在他怀中尽展媚态,让他唤她小名。
谁能不着迷?没有人会不为此而动心的。楚鹤一边沉沦一边为此而惶惑,他知道自己不配,却有幸落入最好的美梦中,若这真是一场梦,他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但梦总是要醒的。
晋阳公主是皇朝的明珠,所择选的驸马,自然不会是一个生父母不明的小小医工。荥阳郑氏乌衣门第,钟鼎之家,嫡次子郑珺天生聪慧,少负盛名,是千金之子,也是皇帝钦定的驸马人选。
可是楚鹤不知道。他出身鄙陋,又性情孤僻,一向独来独往,心里装着个人,便一心一意只看着她。当晋阳公主无故消失时,楚鹤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却在朱雀大街上看见了公主出降的盛大仪礼。
漫天花钱洒下来,彻底碾碎了他的梦境。
又过了一个月,晋阳公主回到府邸,仍旧唤楚鹤随侍左右,嬉笑怒骂一如往常。楚鹤就知道,所谓多年情爱,不过是公主的一场游戏,他只是她的木偶,是她的众多玩伴之一。
可他不是她的木偶。
晋阳公主没有答应,楚鹤也没再坚持,吃过药,淑过口,就仍旧躺回去闭上眼睛假寐,彻底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先前林寓娘没出事前他就一直如此,不开口,不说话,不应答,像个灵魂逃逸了的空壳子。可晋阳知道他不是,他只是不想理会她。
就连皇帝也不曾这样慢待她。晋阳才刚压下几分的怒意复又升起来:“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人杀了她?!”
楚鹤眼皮下的眼珠似是动了动,终究是没睁开。
晋阳公主胸膛起伏一阵,甩袖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