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雨从天还没亮就开始下,一直到午时都没停歇。秦无认认真真的在后院淋雨——因为家里门窗对着前院而开,他站在前院的话,苒苒一抬头就能看到。秦无对过往的记忆不大清楚,但每回记得最深刻的就是苒苒烧好热茶等他出现。秦无晓得,她是心疼的。普通仙人淋雨后都得喝热汤来排解一二,他身上魔气深重,借用无根之水来洗涤自身,全身不能有任何主动防备。一场雨下来少不得手脚冰凉,寒意透着骨头缝往里钻。这会儿,苏苒之知道他又去淋雨。自己便去叫了敖庆过来,她手头有忙的事情,就不会多想其他。不然定是忍不了眼睁睁看秦无淋雨这么久。敖庆依然是龙棍的样子,但不知道是早上被门槛磕的那一下还是怎么着,他从一根跳着的棍,变成了横向飘着的。正面看只有一颗脑袋,活脱脱一枚暗器模样。幸好苏苒之没闭眼,看不到这样的‘胜景’。只是吩咐敖庆躺在厅堂的八仙桌上,便开始给他检查创口处的魔气。借着雨势,苏苒之眼睛中有碎金浮现。她手边一个巴掌大的瓷碗,里面有苏苒之刚凝好的水。敖庆只被苏苒之这么看一眼,就完全不敢动弹。那股摄人的压迫感让他一条成年真龙都不自觉胆战心惊。苏苒之望气后,果然心无旁骛,眼中只有这条紫气旺盛的真龙。仔细看去,那紫气中央果然有些细微的‘黑色’魔气。苏苒之隐隐觉得这魔气好像并不是单纯的黑色,但具体让她形容,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合适的词。魔气不重,在苏苒之施加给敖庆的一团功德中‘安分守己’,一动都不动。当她将含混着清气的水浇在敖庆身上后,那魔气居然异常乖顺的被清气冲走,同归于瓷碗中。虽然说中间没出任何岔子,但这个冲洗,混合清气的过程却得一遍遍重复。苏苒之既然出了手,还是得将每一分细小的魔气都冲刷干净。此过程便一直持续到这场雨停。凤鸟有悄悄过来打量过,见敖庆这么一丁点魔气都得花费大半天时间。几分犹豫涌入她眼睛中。就在魔气消弭的时候,苏苒之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脱力了。她一只胳膊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面上不动如山,好像自己一点事儿都没。敖庆再添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主动窥伺苏苒之的身体情况,他和凤鸟甚至都没发现,这人现在只是个‘睁眼瞎’。但凭着那镇定平和的神色,敖庆和凤鸟这两个看官心里不禁觉得她更加高深莫测起来。苏苒之对重新飘起来的敖庆颔首,轻声说:“魔气已除,新的鳞片大抵会在三月内重新长出。”到时,就跟小孩换牙一样,新的鳞片会顶替掉旧的,好像魔气从未缠上过一样。秦无用炎火诀将自己烘热,连头发丝儿都干的彻底,才进去见苒苒。苏苒之没有闭目,但依然精准的摸到秦无的手。她指上力度不大,因为没完全摆脱脱力的问题,指尖有点凉,这会儿说不上来到底谁给谁暖手。“惊蛰才至,雨水便丰。”不用去望气,苏苒之也能感知到此地天道气运正在不断加丰。“山神摆脱顽疾,石山欣欣向荣。福气就开始凝聚了。”秦无捏起她的指尖,感受着她力道正在不断恢复,眉梢微微挑起,终于完全放下心来。与此同时,云水镇附近一个小村里。一位头发花白,牙齿都快掉光的老太太伴着雨声,午间小憩一会儿。她居然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位和自己那过世十年的婆婆长得很像的一位姑娘。姑娘自称是她婆婆的姐姐。老太太想起来了,说:“我知道您,家里还有您的牌位呢。您缺什么,我去给您烧点。”“不用了,”那姑娘笑着摆手,“我要走了,一晃神,留恋时间七十多年,亲朋好友都不在。只有你还记得我,给我上香,我特意来与你道别。”梦中,年迈的老太太动作轻快的跟着那姑娘站起来,走到她牌位那里。姑娘原本想给老太太留点好东西——白御山神遣送她们,出手十分大方,山里的奇珍异宝随便她们挑。有些甚至是可以带去下辈子的。这位姑娘想要断得干干净净,便只要了一块翡翠手镯、一两黄金和一碗祛除病气、延年益寿的山泉。手镯留给老太太当传家宝;一两黄金不断多,留给一家花销,也不会引来恶人觊觎;至于那山泉,便是想着让老太太多活些时日。她将老太太带到牌位那里,原本想细细交代这些事。却不料在其中看到了一块分外厚重的牌子——元月十二所见神仙之牌。这位姑娘正是山神白御发狂时第一个带回去的鬼新娘。她被人害死的时候年纪还小,不懂情爱,后来……可能一直也没懂过。不过她对白御的孺慕是真的。兴许是因为才跟苏苒之接触过不久,她居然能察觉到这块木牌跟那被山神称之为大人的气息相近。老太太见她看向这块木牌,解释道:“婆姨,我孙子远远瞧了那仙人一眼呢,咱们觉得有缘分,就给仙人多添一份香火。以后啊,能保佑咱蛋蛋平安长大咯。”姑娘静默一会儿,只能感慨这世间缘分妙不可言,她说:“嗯,记得好好供奉。切记。”老婆婆含笑应了。她觉得自己现在这种感觉挺新奇,明知道是在梦中、明知面前的姑娘不是人。她想着,要是放在几十年前,她一定会被自己吓醒。但现在嘛,她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老婆婆居然并没有过多的恐慌。只是人年纪大了,记忆力不大好,听面前姑娘将事情重复了好几遍才记下来。片刻后,老婆婆才从午间小憩中醒过来。她看着床头摆的那一碗水,整个人清醒中带着些迷瞪,感觉自己好像还在梦中。就在老婆婆思考着再睡一下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手腕上好像卡着一个东西。抬手摸过去,才发现是一个入手光滑细腻的镯子。老婆婆恍然惊醒,窗外家人收拾院子、扫水的声音瞬息之间便充盈在耳边。这跟她刚刚做梦时,感觉耳朵上好像被人捂着,什么都听不真切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恍然惊觉,刚刚那个古怪的梦居然是真的。兴许真的是年纪大了,亲身经历‘见鬼’的事情后她居然都没后怕。只是慢吞吞的在脑袋中将那位姑娘叮嘱过的事情过一遍。老婆婆屋里的窗户只开了一个小缝,她起身挪到光照进来的地方,只见这镯子冰清玉润,浑然天成的样子不似俗物。“我不过是给您供奉了香火,何德何能哟!”既然这镯子不是凡品,那么桌案上那一碗水……可能真有强身健体的功效!老婆婆到底没舍得自己喝,她去重新上了香后,才叫来在院中玩耍的孙子和孙女们,让三个小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完了。苏苒之不曾知晓农家里正在发生什么,祛除魔气着实是一个耗体力的活儿。她抓着秦无的手,缓了片刻才恢复力气。力气重回身体内,可灵力还较为虚弱。但苏苒之没管这些,她心有所感,睁着眼什么都看不到也丝毫不影响她的动作,径直拉上秦无去后院。带着薄茧的指尖推开湿漉漉的柴扉,抬头一看,只见那石山边上出现一抹可以称得上‘壮阔’二字的彩虹。色彩分明,遥遥悬在空中。似乎要跟那七夕的鹊桥相媲美。一头白虎自山中奔跑而出,他一跃能跳出几丈,身后跟了块蹦蹦跳跳的小石头,“您慢点,小心磕到……诶。”石头,也就是原山神的本体。在苏苒之和秦无走后,他将婆婆妈妈的性子发扬光大,时刻叮嘱白御‘养生守则’。毕竟,他能看出,这头神骏的白虎,时日无多了。白御在石块的‘叨叨’声中,神色丝毫不为所动,他尾巴一卷,将石头缠起来,然后纵身一跃,从十几丈高的山头跳下去。石头的惊呼卡在嗓子眼儿里,快要被吓懵。落地后,还不等石头人继续说什么‘慢点、慢点’,他就发现这块区域灵气于外面有天壤之别。白御难得多话,提醒道:“快修炼。”石头终于明白,白御突然跑出来不是为了玩闹,而是来寻找机缘的。白御和石头人所呆的地方正是那彩虹一头的发源地。苏苒之睁着眼睛看了半晌,笑道:“这是白御新的生机。”秦无漆黑的瞳孔中清晰的映出缤纷色彩,他不仅带了一分希冀——万一呢?万一真如苒苒所言,魔气……不再是威胁众生生存的东西呢?王母自从瑶池之水开始翻涌,直至现在还未合眼。起初的震惊过后,她开始找人一起压制这翻涌的水花——收效居然还不错。瑶池水面再次恢复平静。但在场仙人都知道,平静只是他们自欺欺人的假象。真正的封印已经被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