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强迫翻涌的心绪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找到其他能救助她的方法。他轻轻将月邀挪到一个相对干燥、背风的凹地处,用自己那件还算完好的外套仔细盖在她身上。
得益于家族早年严苛的、涵盖各方面的精英教育,米霍克并非对野外生存和基础药草一无所知。他决定先去寻找一些具有止血、消炎或镇痛作用的常见植物,即便效果远不如月邀的神奇丹药,但此刻也别无选择。同时,必须找到干净的水源。
在探索岛屿寻找草药时,他发现了这处隐秘在山谷中的湖泊。湖水泛着奇异的银蓝色光泽,清澈见底,深度仅及腰际。他用手掬起一捧湖水,感到的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
冰凉的湖水包裹住伤处,传来的并非刺骨的寒冷,而是一种如同无数细微生命在雀跃的能量流,手掌被卡普震裂的虎口正缓缓修复着。
他心中震动,随即试探着将整条骨折的手臂浸入水中。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骨折处的肿痛感迅速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麻痒,那是骨骼和肌肉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修复、愈合。不过片刻,当他抬起手臂时,那原本明显的肿胀已然消退大半,活动时也只有些许不适,几乎痊愈。
这湖水的神奇功效远超想象。狂喜之后是更深的谨慎,他担心湖水可能存在未知的副作用。权衡片刻,他迅速返回,将依旧昏迷的月邀抱至湖边,小心安置在岸上。随后,他自己再次踏入湖水,将身体完全浸泡其中。
湖水持续发挥着作用,滋养并修复着他重伤的躯体。待疼痛消去大半,且等待一段时间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后,米霍克才重新上岸。他小心地抱起月邀,一步步走入那片神奇的银蓝湖泊。
他率先踏入水中,再次接触到湖水的冰凉触感让他肌肉微微绷紧,随即长臂一伸,便将她整个纤细的身躯揽入自己怀中,从背后紧紧拥住。他用自己的胸膛贴着她微凉的背脊,双臂环过她的腰肢,将她完全圈禁在自己体温构筑的避风港里。
米霍克起初只是闭目凝神,保持着惯有的警惕,同时感受着自己身体伤势的彻底痊愈。但渐渐地,他察觉到怀中月邀的呼吸变得紊乱而痛苦,身体也开始无意识地轻微痉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似乎在梦中经历着极大的煎熬。
他刚想轻轻唤醒她,却猝不及防地感到一阵强烈的精神抽离感,仿佛整个灵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拽出躯壳。
等到他再次睁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压抑的空间里。他看到幼小的月邀,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将小小的脸埋在里面,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
没有哭声,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弥漫四周。房间里没有玩具,没有色彩,只有一片灰蒙。
一种被世界遗忘的、冰冷的孤独感,如同实质的蛛网,缠绕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也丝丝缕缕地渗入米霍克的心底,带来一阵沉闷的钝痛。
他下意识地想走近,想伸手拍拍那颤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的手如同透明的幻影,径直穿过了她的身体。他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他意识到了这好像是一个梦境,属于月邀的梦境。
画面陡然流转,像快速翻动的书页。场景变换,这是一间病房,但床上的月邀年纪稍长,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手背上埋着留置针,连接着吊瓶。然而,她的眼神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光亮。
她正捧着一本黑白的漫画书,看得入神。米霍克不由自主地靠近。他的视线落在翻开的书页上,那上面画着一个眼神锐利、蓄着短须、戴着白绒毛黑礼帽的男人,他手中握着一柄巨大的、造型奇特的黑色十字长刀,正挥刀斩向一个使用三刀流的少年。一击之下,少年手中的两把刀应声断裂。
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又震撼的熟悉感击中了梦境中的米霍克!那个男人……那柄刀……
他看到她用手指极轻地抚过漫画上那个持刀男人的身影,眼中流露出混杂着憧憬、羡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她正透过这些虚幻的故事,竭力窥探一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的、充满力量与自由的世界。米霍克怔怔地看着,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仿佛看到了,在无尽绝望的深渊里,她如何抓住这微小的、来自异世界的火花,来点亮自己灰暗的人生。
梦境再次流转。月邀躺在病床上,身前支着一个小桌子,上面放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会发光的扁平盒子。
她纤细的手指在发光的板上移动,操控着屏幕上的一个穿着华丽服饰、手持双剑的灵动小人。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但那双注视着屏幕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米霍克从未见过的、鲜活而渴望的光彩,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真实的笑容。她操控着小人在繁花似锦的坊市间跳跃,在广阔的江湖中奔跑,施展着炫目的剑舞……
米霍克沉默地凝视着,看着她在这虚幻的世界中寻求短暂的慰藉与自由,心中那股想要为她斩碎所有现实囚笼、带来真正自由的念头,如同被千锤百炼的钢铁,变得愈发坚不可摧。
场景又一次变换。月邀静静地靠在床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些自由自在的飞鸟。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雪白的床单上划动着,仔细看,那是一个模糊的、带着翅膀的轮廓。
突然,她猛地咳嗽起来,剧烈的震动让她蜷缩起身子,痛苦地喘息着。等到平复下来,她望着窗外依旧欢快的鸟儿,眼中燃起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不屈的光芒。
她对着窗户,对着那些她无法触及的自由象征,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呐喊出了两个字,米霍克看不懂,但如果他看懂的话就会知道,那两个字分明是“活着”!
可即使没有声音,即使不明白意思,却依旧比任何咆哮都更加震撼人心。米霍克站在她身后,仿佛能听到那无声呐喊在她灵魂深处激起的、震耳欲聋的回响。
最后的一幕,最为沉重。月邀躺在病床上,几乎瘦成了骨架,身上插满了更多的管子,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巨大的痛苦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在发出无声的哀鸣。
然而,就在这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瞬间,她的眼睛却猛地睁大,那里面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不甘不屈的、对“生”的渴望!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伸向虚空,手指痉挛般地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或许是那从未真正拥有的健康体魄,或许是那片渴望了一生的自由天空,或许是那个在漫画和发光盒子里见过的、波澜壮阔的异世界……
她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但那双眼睛,直到最后一丝神采彻底消散,依旧死死地、固执地望着侧方,仿佛要穿透冰冷的空间,穿透生与死的界限,去往那个她魂牵梦萦、心之所向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