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没有中断通话,不过是用食指轻轻抵在唇上——
安静。
却像一剂直接注入血脉的镇痛药,将那锐利的痛楚抹平了边角,化为可以被忍耐的麻木。
他转回身继续用无可挑剔的专业进行汇报,把我的存在风轻云淡中消弥,但讲述的角度不一样了。
「。。。。。。少爷在校内的综合评估依旧维持在最高等级,学业方面无需任何外部干预。」
「。。。。。。体能方面,他近期自行掌握了长跑技巧,数据显示其肺活量与耐力有显著提升。」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新的指示,松本先生点了点头,语调里对效率的考量显然更能取悦对方:「。。。。。。是,我理解您的考量。跑步作为基础训练固然有效,但夫人所提议的将棋或书法,在塑造心性与培养战略思维层面,无疑是更优化的选择。我会立即着手规划适宜的课程。」
「。。。。。。社交发展方面,」他略作停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惋惜或期待的个人情绪:「他依旧维持着一个友伴的状态,未与其他个体建立主动的情感互动。同样地,对于与其他家族子嗣的往来安排也表现出明确的抵触。」
「不过心理与行为干预方面,」他话锋平稳地转折,带着对计划顺利推进的肯定,「所有测验和评估的结果均稳定在预期区间内。近期与教育分析专家的访谈已按干预方案完成,他全程配合度良好,未观察到任何挑战性行为或情绪抗拒现象。」
最后电话那端似乎做了总结,松本先生微微躬身,尽管对方看不见:「是,请您放心。一切定不会辜负家族的期望。」
我一直紧绷得僵硬的背脊,缓缓地离开了墙壁。即使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家族的期望」这五个字里,没有一个字是关于恭弥本身的感受。
但等等——
松本先生刚刚是说了。。。。。。「一个友伴」?
就是这个「一个」,像钥匙般「咔哒」一声启动了我脑海里某个生锈的齿轮。
紧接着更多被忽略的细节,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
——他为什么要对夫人说「一个友伴」?他应该要汇报「依旧独来独往」才对。
——他为什么要用那个手势让我「安静」地留下?他完全可以用眼神把我吓跑。
这不对劲。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那股能将我淹没的冰冷失落感,被一种更加灼热急促的探究欲强行逼退,我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那些温暖的记忆碎片不再是零星的火光,而是烧成了一片噼啪作响的野火。
——他为什么带我参观书房?那明明是恭弥最重要的秘密基地。他不是在纵容我,他是在。。。。。。把一个真实的恭弥,悄悄地指给我看。
——他为什么在圣诞派对上保持沉默?他默许我们将恭弥拉进游戏里并不是在玩忽职守,他是在。。。。。。打开一扇窗让他亲眼看看「家庭」本该有的温暖模样。
——他为什么讲那个猛兽的故事?他不是在说动物,他是在。。。。。。。告诉恭弥天生强大,不该被驯服,教我们理解事情的本质。
他让我听完了全部。他是在。。。。。。。让我亲身体验这个家的规则,让我看清我和恭弥共同面对的,是怎样一面冰冷的墙。
一个大胆得让我自己都心跳加速的念头,如同破晓的晨光骤然穿透了所有迷雾: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疏忽,而是有意为之呢?
松本先生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但他是否正用这种隐蔽与危险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反抗?
他把真相摊开在我面前,让我看见他在那个被规则堆砌的世界凿开的裂缝,小心翼翼地为了他的少爷放进一点点属于「人」的温度和选择。
或许他需要一个能从他无法踏出的规则壁垒外部,注入真正生机的盟友?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他就是在赌。
赌我的伤心过后不是退缩,而是愤怒。
赌我对恭弥的友情足够坚固,坚固到能承受住这份冰冷的重量。
赌我。。。。。。能看懂他所有这些不能明说的暗示。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激灵,松开了原本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迹还在隐隐作痛,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感,正猛烈地冲刷着之前的混乱与刺痛。
那股冰冷的失落感依然存在,但它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这片黑暗之中,生出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芒——不再仅仅是对松本先生的信任,更是由这个「可能性」所点燃并驱使我站在这里的决心。
我没有像受惊的动物一样逃走。反而刻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将全身的重量稳稳地落在双脚上,甚至向前踏出了清晰的一步,让自己毫无遮掩地站在了门外的光亮处。
我在等待。
等待松本先生出来,等待他给我一个答案。不,或许,是我要给他一个答案。一个关于我——藤原诗织是否值得他冒如此风险的答案。
通话结束了。客厅里传来听筒被放回座机的清脆「咔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