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离开了阳狱最深处的耳房,沿着阴冷的甬道沉默上行。
嬴政走在最前,步伐沉缓,看不出情绪。李斯紧随其后,面色凝重,眉头微锁,仿佛仍在消化方才听到的一切。
蒙毅跟在李斯侧后方,眼神锐利地扫过沿途的守卫,确保万无一失。
蒙恬走在最后,他的脚步略显虚浮,神情恍惚,目光没有焦点,似乎仍被困在那间狭小耳房中听到的惊世言论里。
重返章台宫,明亮的灯火和开阔的空间并未驱散众人心头的沉重。
宫人无声地侍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嬴政走到御案后坐下,并未立刻言语,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叩击着,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
蒙恬站在下方,感觉宫中的空气比阳狱更令人窒息。
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经济周期”、“土地兼并”、“盛衰循环”、“叙事权”、“合法性构建”这些陌生而骇人的词汇,以及那个万年前“开元盛世”的炫目景象和其后的崩溃分析。
他一生征战,熟悉的敌情、阵型、攻守,在这些宏阔又冰冷的规律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片面。
他试图理解,但思绪混乱,仿佛二十多年的认知被彻底打碎,又无法立刻重组。
他只能僵硬地站着,感觉额角有汗渗出。
李斯垂首立在御案前,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他强迫自己从赵天成描绘的宏大历史周期论中抽离,将注意力拉回到陛下即将垂询的具体事务上。新法的制定,是他当前的首要职责。
短暂的沉寂后,嬴政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李斯。”
李斯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回应:“臣在。”
“新法之事,进展如何?”嬴政的目光落在李斯身上。
李斯深吸一口气,谨慎地回答:“回陛下,新法草案己初步拟定。其主要框架与内容,均参考了……赵先生所提出的诸多观点。包括鼓励农工技术创新之具体奖惩条例、有限度放宽言论以收集舆情之试行办法、以及规范商事、促进流通之若干条款。均力求将其所言,转化为可执行之律令条文。”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然,其诸多概念前所未有,具体律文如何措辞方能切中要害且不致引发动荡,尚需反复推敲。”
嬴政静静听着,未置可否。
他的目光转向依旧有些失魂落魄的蒙恬:“蒙恬。”
蒙恬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慌忙躬身:“末将在!”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
今日所见所闻,远超他的理解范围,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刚踏入陌生战场的新兵,茫然无措。
嬴政看着他:“今日所闻,你有何想?”
蒙恬张了张嘴,喉咙发紧,最终艰涩地说道:“回陛下……末将……末将愚钝。其所言之事,过于……过于骇人听闻。土地、人口、赋税、循环……末将需时日……消化。”
他实在无法组织起更清晰的语言,只能如实说出自己的混乱。
嬴政并未责备,目光重新移回李斯身上,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也必然盘旋在李斯心头的问题:“依此新法推行,可能规避那所谓……‘经济周期’?”
问题抛出,章台宫内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李斯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深深低下头,避开皇帝的目光,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他不敢回答。
他也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