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站在采府门前,后面车轿上一扇黑布长横。
“镇国将军采砚殉国,赐谥号‘忠勇’。将军戎马半生,屡建奇功,今为国捐躯,朕痛彻心扉。将军身先士卒,亲身陷阵,阻敌于狼烟之外。身负重伤难医,班师归途溘然长逝。然,此战大破敌军,取其主将首级,荡平敌寇,功在千秋。其妻陈氏,贤良淑德,治内有方,今特封一品诰命夫人,以明忠贞之德,告慰将军之灵。”小公公说罢,装模作样哭了两声:“来人,把皇上亲笔的御匾给夫人挂上。”
“这十几地的总督巡抚,每年都孝敬李珩的不少啊……李珩看着老实,每项进项竟皆克扣十之有二,单项不多,不过,再加上夏季的冰银,冬季的炭火银,春秋的药膳银,漕运费……这每项都可有油水。他主管户部,依靠职务之便,林林总总便能贪下江南富庶几地税负十之五六了,顶西北一年的税负,全流进他兜里去了。可怜本宫在那破殿里艰难度日,连鲜杨梅龙眼都要数着吃,原来都是他招致的。”丘沏一想到自己的‘苦日’,怒发冲冠,失仪气喊。
采臣子冷笑:“我怀疑,这几十地总督巡抚也是为他做的嫁衣,不过障眼之术,把大头零散安置在他们头上。不然以他的能力,能笼络这些人如此推心置腹,也不会这么多年还忌惮朔王,太子之位早就毫无非议。”
“言之有理。恰逢三月后,陛下寿辰,各省总督巡抚皆前来祝寿,先期一月抵都,以作述职。那时候便能明晰这事情是真为他们所做,还是另有人动了手脚。只是,这些天你先勿要太过锋芒。”
“这我自然懂得。虽说皇上夺情赐恩免了我的孝期,不过这几月也当礼数隆盛周至。一则防小人口实,更则先父待我深厚,我也不愿草草了事。”
丘沏见他毫无异议,喜悦道:“你这人伶俐的很,有手段,但最可贵能沉的住气,跟你共事省心——”
“禀报大人,门口有一个自称家仆的求见,自唤‘怀烟’。”
“那我先走了。”丘沏俏笑两声:“我这身子金贵,可得回去歇着。”
他现在一副男妆,说出的话,一颦一笑格外诡异。
采臣子不耐烦道:“带人进来。”
怀烟慌里慌张跑过来,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少年心气不稳,一屁股坐到地上。“老爷,老夫人找到小二爷了,正闹呢,求您快回去。”
“木槿,今儿姨娘染了风寒,药汤桶好重,你陪我一起吧。”鸢尾对着旁边的人一阵撒娇,说了好些好话。
“姨娘这病时好时坏的,疯起来难以把控。上次咱们稍没留意,她就发着疯拿碎瓷片划自己你忘啦?幸而咱们回来得早拦下了,不然还意欲寻柱子去撞呢,这个样子哪敢缺人看护。”
“但是今天姨娘睡熟了嘛,刚才喝的剂量起码够她睡两个时辰了,拎药这功夫不过半炷香不到。”
“你说的也有道理。”木槿仔细探了探秦氏的睡颜,脉象,皆平和稳序,确定人真是睡着了,“好,我陪你去,咱们快些。”
“你说这狐媚子还能活几天?他那赔钱儿子走了,还要赖在这里,真不如把这地给底下的丫头们住,也不用让她们跑去外院子受冻了,来回唤着也方便。边上还有池水,等入了夏,歇着时候也好纳凉。”
“难为姐姐替她们想,她们跟了姐姐可真是好福气。这刁奴勾搭老爷,也就是老爷心善,还真给带回来了,一赖就是二十多年。诶,竟不知不觉走到这里了,我一见着她就想起之前,真晦气。”
院外传来陈氏与茯染的声音。
秦氏被强拽着从沉睡中拉出,惊急睁开眼。‘儿子’,‘老爷’……种种心中禁忌流入耳中,勾起她不敢直面的一切,她一直拼命掩盖的惨溃。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这些年的希冀畅想……全都一场空。
她抱起头,身体蜷缩地像秋日干皱的叶子,骨头咯咯作响,身心陷入绝望却又能清醒地听到每一个字。
不要,不要再说了!
“害,犯得着跟她置气么。她当年回来是有几分姿色,仗着还有肚子里的孩子,持宠而娇。你再看看现在呢,人老珠黄,尖嘴猴腮的老妪婆,老爷躲之不及。这贱妇,还真以为摆弄摆弄就能攀上高枝成凤凰了。”
冬日的午后暖光融融,陈氏与茯染绕着府中环泽四周的长池消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正巧走到了内池尽头,旁边就是东西耳房,触景生情。
门被哐地一下打开,秦氏披头散发,衣襟歪斜,寒冬腊月里仅穿了一件里衣,伸着沟壑遍布的枯爪踉踉跄跄朝她们冲过去,凹陷下去的眼窝里挂着两颗灰蒙珠子,摇摇晃晃要掉出来般,其中犹如燃起青荧点点的磷火,像是来索命的。
二人惊骇,一时失了动作,僵在原地。
“都是你儿子害的,你儿子害了我儿!”秦氏扑向陈氏又抓又咬,挥着拳头往人心口胸腹猛打,二人一时扭打一气。
茯染缓过神来,赶忙拉架:“你得疯病了吧,知道眼前是谁吗?你想让老爷知道这事?”
“大不了就被打死算了,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天。你们这俩毒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秦氏像听到什么刺激,更加野蛮狠厉,毫不留情。三人难舍难分,直到陈氏一记猛推,秦氏趔趄后撤间踩到岸边滑冰,仰身跌落下去,后脑撞到水面的浮冰,冰层顿时染红一片,她也再无声息,沉了下去。
“这,这,怎么办啊,快,来人救她!”陈氏丢了心神,慌忙叫起来,连忙被茯染捂住嘴。
“姐姐与我这般姿态,先整理整理自己吧。她都没露头了,还能有什么寥寥无几的机会。况若真给她救上来了,她再跟老爷添油加醋一顿,再给咱们扣上妻妾不和仗势欺人的帽子了么。她本来也活不过几日了,与其看她苦苦受熬,早点上路还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