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璁跟着接过纸页,竟觉得眼睛被四个大字刺得有些发疼。
齐罗示意他把纸页收进怀里,怡然自得地把草房转了一圈,背着手问:“你觉得小师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璁被她问的一愣,他捏着怀里薄薄一张纸片,不着力便想起陆洄千百种可恶的情态:盛气凌人,不知轻重,没耐心,穷讲究,日常掂不清自己那把骨头还剩几斤几两,还满不在乎别人对他的忧心忡忡。
这些坏话在舌尖一转,他脑子里最后定格的竟然是他在耆阳剑庄有如神人天降,一手握剑,一手轻若羽毛地给自己抹去额头上冷汗的情形。
“小师弟早慧,四五岁之前还好欺负,自从话说利索了,我就再也没吵赢过他,连宗主有时候都能被噎住。早慧的人都冷心冷肺,他入世又太早,我本来以为玉雪娃娃似的小师弟将来会长成一块不近人情的板砖,每年写信都劝他多吸点人气儿。”
“直到六年前他在燕都烧了一把火,我才感觉他的血其实比我热乎多了。后来我想了想,他这副性子倒是早有端倪。”
萧璁心下一动:“什么?”
齐罗还没出声,先乐得牙不见眼:“有一年夏天,附近几峰年龄相近的五六个弟子偷溜下山玩,还煞有介事地偷了几坛桃花酿,要在山溪旁做‘曲水流觞’,小师弟年岁最小,喝酒后呆呆的,一点也不牙尖嘴利,特别好玩。我们饶了他几局,放他在一边睡觉,过一会人却不见了。”
“几个大的以为把他搞丢了,差点吓死,找了一圈发现——哈哈哈……”
“发现他埋在草丛里,花半个时辰憋着气看两只蚱蜢交尾,还看得眼泪啪嗒啪嗒掉呢!”
她乐够了,接着说:“二师兄差点揍他,问他在干嘛,他回说‘生生之谓易’,那是在观察阴阳是怎么生生的,但是想到蜉蝣挣扎一生,生老病死于天地也不过一息过客,不免悲伤。”
“小师弟这个人,心在五行外,人却一直被迫在红尘中,又兼天潢贵胄,动一动手指都能定千万人生死,故而倍受磋磨,恐怕不寿。”
“不寿”两个字一下让萧璁心尖打颤,他越发觉得那嶙峋的“天道”二字瞧着无端诡异,像能把人吃进去,脱口而出:“天道到底是什么?”
“凡修行者,一生都在研究如何顺应天道。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通的事,我不敢说知道。”
齐罗眼中幽光闪动,话锋一转:“不过……你既然已经决意拜入北天,可想过自己会以什么入道吗?”
萧璁听见她终于要说点有用的,遂抬起头来,算是洗耳恭听。
“修道者,初心所在就是道之所在,譬如我有意济世,便以医入道,宗主欲成天算,就以卜入道,器是道的外显,你想没想过修道是要干什么?“
萧璁:“他是以什么入道?”
齐罗把指间酒壶一转:”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可消也。我看你剑练得不错,如果和小师弟走到一道,确实可以让他指点。“[1]
“……我不知道我修道是想干什么。”过了半天,萧璁突然说。
他面上毫无波澜:“我从前只是大人们豢养的玩意,有人害我,我就咬回去,有人对我好,我就跟着他。”
“我不想长生,也不想极乐,我有天魔引,是天生的疯子,只想把所有辜负我的人都杀了。杀完了还能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还没说到更见不得人的,他冷冷地注视着齐罗的反应,至于天魔引里光怪陆离的阴毒幻象,我心里恨过的一个一个人,我想象中手刃那些虫豸的快意,说出来怕是要吓到这位正派神医。
齐罗眯眼凝视着他,并没如临大敌,好像只是面对一个有点棘手的小屁孩,此时天边却突然响起短促的鹤鸣,她三步并两步踏出草房,伸手从鹤脖子上解下纸条,看了一眼跨上鹤背。
“坐上来吧。”她又恢复那副稀松平常的笑脸,“宗主说小师弟有要醒的迹象,他得赶紧躲远点,叫我们速归。”
*
萧璁卸下沾了风雪的外袍,脚一沾地就蹭蹭往屋里挪,鼻子顷刻被满室的药味灌满了。
陆洄这次是真醒了,齐罗给他煎了一副药就到点回去睡觉,留萧璁一个人在里照料。
他盛好药汤,心急如焚地往卧房走去,把药碗端到桌案凉好,才抬头往榻上望去。
床沿搭着一只苍白嶙峋的手,仿佛只剩一张皮裹着一样,骨骼和血管的走向都清晰可见。手边的帕子也不再遮掩了,摊开的素白料子上满是深深浅浅的血迹,几乎不剩干净的地方。
冬夜苦寒,萧璁下意识想去焐他的手,眼神接着往上扫,却被榻上人毫无光彩的眸子定死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