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要召见几个平民的消息当日一传开,宫内宫外皆惊,张达尤是个欢天
喜地,手舞足蹈跑到正屋来,在庾祺九鲤跟前说了一连串道喜的话,又滔滔不绝说着等此案查明,将来如何如何震惊朝野,保不定还能封官入仕,前途无量!
庾祺在熏笼前立着烤手,澹然瞟他一眼,不以为然,“张捕头原来想做官?恐怕要叫你失望了,你能保住性命回南京就算走运,我劝你不要奢求过多。”
张达不好意思地一笑,踅到罩屏内,“我哪能做官呢,我书都没读过几本。不过我小时候倒是有个算命的说我是吃官粮的命。”
“张大哥,你现在不也是在吃官粮么?”九鲤从卧房里抱着件庾祺的袍子出来,走到跟前给庾祺瞧,“叔父,明日进宫,您穿这件衣裳怎么样?”
庾祺看了一眼随便点点头,掉身坐在榻上,一时见叙白冒着风雪进来,身后跟进来两个小厮,担着个偌大的食盒往饭桌那头去了。一摆开是七。八叠生羊肉,还摆了个锅子,看意思叙白也要这头同他三人用饭。
果然叙白一面拍着身上的雪,一面笑道:“我一个人在那边屋里吃饭怪无趣的,不如做个羊肉锅子,大家围着炉子涮肉吃有胃口些。”
庾祺没说什么,朝九鲤招招手,九鲤忙跟着往左边暖阁里去,经过厅上,只淡淡睇了叙白一眼,并未搭话。叙白站在门前微觉尴尬局促,倒像是到别人府上做客没受款待似的,庾祺倒也罢了,怎么连九鲤的态度也忽然有些冷淡起来?想来想去,她多半还是为了杜仲的死。
好在张达招呼了他一声,他讪笑着过来,“外头又下雪了。明日先生和鱼儿进宫可要穿得厚实些,也许要在殿外等候多时,哪里经得住?”
九鲤睇他一眼,捧着碗点头,仍不吱声,转过脸却和庾祺说:“叔父,中午在沈公公家里,您为什么不许我提在路上的遭遇?我看那沈公公慈眉善目的,没准把杜仲的事告诉他,他去告诉皇上,还能彻查呢。”
闻言,叙白斜眼暗观庾祺的神色,庾祺轻轻一笑,“杜仲到底不是什么皇子,皇上知道了也未必会重视,不过是随便派人查一查,与其叫京城的官查,不如南京那头彦大人和你赵伯伯细细地查,查出实证来才好说话。”
叙白忙道:“杜仲虽不是真的皇子,可陈家抱的的确是谋害皇嗣之心。”
庾祺冷冷看他一眼,“没有证据的事,要是被陈家反咬一口岂不得不偿失?就算有证据表明杜仲是被陈嘉所害,他也大可以说是因为在南京的时候我重伤了他而报复。”
叙白虽有些失望,不过想他说得有理,只得点头,一面搛起些羊肉在铜锅里烫了片刻,越过庾祺放进九鲤碗中,“多吃些暖暖身子。”
九鲤只颔首一笑,晚饭吃毕,叙白看她并无私下叙话之意,只得失落回房。
旋即张达九鲤也各自回房休息,时辰虽早,天却早黑了,九鲤在床里头的柜上也点着一盏灯,把带来的几件衣裳都铺在床上,煞费精神地配着,却总觉不对,换了这条裙,又换那件袄的,半天也拿不定主意。
一时见庾祺推门进来,她忙去挽他过来,“叔父,您看我穿哪身好?”
庾祺立在床前朝铺上一瞅,笑说:“你素日不爱在穿戴上费精神,是为明日进宫,想给皇上留个好印象?”
九鲤暗窥他的脸色,不见生气才放心大胆地说:“倒不是为他是皇上,我是想,万一他真是我爹呢?”
“倘或不是呢?”庾祺转身朝榻上走。
“不是就不是嚜——”九鲤追过来,脸色微微失落,“反正我已经没爹十几年了,找不着我也不强求,我有您啊。”
说着坐在他腿上,两只手把他脖子一圈,笑了——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136章出皇都(二十)
庾祺搂住她的背,笑着睇了她片刻便凑下来亲她,一时间只听见彼此的急促的呼吸声,簌簌的风声,噼啪的炭火声,除此之外天地悄寂。九鲤刚圈紧了他的脖子,可脑中忽然闪过杜仲的脸,正可怜兮兮地盯着她,她心头一紧,又把手松开,垂下了脸。
“怎么了?”庾祺柔声问。
九鲤只轻轻摇头,脸上怅惘迷茫的表情,庾祺看她一会就猜到是因为杜仲。一想到杜仲,连他也兴致寥寥,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叹着气转头把窗户瞅了一眼。
窗外黑魆魆什么也瞧不见,但听见风声紧迫,雪倒像是停了。他突然惦记起老太太来,苏州虽然不及北方冷,可老太太到底年纪大了,又碰上杜仲出事,不知在她又是怎样的打击——
她也许心里是疼他这个儿子的,不然不会把他收养的两个孤儿当孙子孙女看待,她把对他的情感,多半都倾注到了杜仲和九鲤身上。
思及此,他将九鲤放下,亲自把炭盆端到床前,拉她来躺下,“齐家虽然落魄了,好歹齐叙白还带了些钱上京,炭倒是不缺,你要是还冷,叫李妈妈再生个炭盆来,不必替他齐家省钱。”
九鲤睡在枕上望着他,忽地一笑,“您从前还不许我收齐叙白的礼物呢,连他做东请我吃饭您也不许,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这会又变了。”
他笑笑,“这次来京是他费尽心机哄骗咱们来的,替周钰洗冤,也是替他们办事,不算白用他的。”
九鲤抿一抿嘴,把被子牵到脖子上来,“您回去睡吧,自从杜仲出事以后,您没有一夜睡好的,明日要进宫面圣,可别熬得没精神。”
这话里暗忖私心,庾祺一眼看穿,她是想着皇上没准是她亲爹,自然想要他在皇上跟前能留下个好印象。
他澹然取笑,“只要不在皇上面前失礼就罢了,有精神没精神有什么差别?难道你也像张达似的,想着皇上会封我个官做?”
哼,又是这满不在乎的态度,九鲤乜他一眼,把脸偏到一边去,“您忘了我这回进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
他自然不能忘,却不敢像她这样想,回房来躺在床上暗暗琢磨了一夜,如今大家都知道九鲤是他当年从全府救出的,那么皇上自然也就能猜到当年派去全府的影卫是被他所杀,当年全府失火,他便是唯一的目击证人,皇上兴许根本不想有这么个证人活在世上——十几年前的旧事,想不到今朝又要重新翻腾出来了。
次日一早,沈公公便打发一辆马车来接,九鲤特地穿上件琥珀色素锻长袄,妃色撒花洋绉裙,梳着虚笼笼的发髻,带着一副红玛瑙耳珰。一看庾祺还像素日一般,外罩黑色灰色里子大氅,里头是宝蓝圆领袍,她心里难免嗔怪他不郑重,就在车内哼了声。
庾祺看她将脸向旁偏着,笑了笑,“咱们是平民入宫,太引人注目了反而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