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关幼君,和上回见她一样,还是穿一身素缟,未着珠饰,脸上是淹淡的白,但走在院中就带着点微笑,行得慢,裙在烟雨中似化作飘絮,游荡随风,有种缥缈的美感。
背后有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媳妇替她撑伞,她怀里则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用蓝色妆花锻裹着。
九鲤猜她是来寻庾祺的,果然不错,她站在院中,望进窗户里来,对着庾祺的侧脸喊了声“庾先生”,庾祺扭向窗外才看见她,微笑示意。九鲤难得见他对生人笑得如此和善亲切,很不习惯。
他迎至外间,幼君轻声吩咐那媳妇在廊下等候,款款捉裙进来,与他见礼,“今日来带弟弟回家。”
来领关展的尸身怎么不去找张达?九鲤坐在小炉子前打蒲扇,歪着脸朝外看。
“正好前两日有人送了些新茶,虽不是明前的,我尝了也是上好,便预备了些给先生带来,望先生不要弃嫌。”
庾祺摆手请她上首落座,“关大姑娘客气了。”
“不客气,弟弟的案子多劳先生费心。”
她将匣子放在中间桌上,亲自打开,里头装茶叶的罐子是天青色汝窑,价值不菲,真是大手笔,怪不得说他们关家很有钱。
九鲤睇向杜仲,见他也在盯着人家看,她暗剜他一眼。
“现就尝尝关大姑娘的好茶。”庾祺取出那罐子,朝碧纱橱内唤了九鲤出来,将罐子递去。
九鲤接来,见关幼君含笑望在自己身上,“这就是先生的侄女?”
连他有个侄女也知道,看来私下里都打听过了。
庾祺和九
鲤指道:“见过关大姑娘。”
九鲤走到跟前见礼,一时不知该怎样称呼好,斟酌后喊了声“关姐姐”。
幼君掩着嘴笑,笑声淅沥沥和门外的雨响作一处,听着都是轻轻清清的,“你叫我姐姐,可我与你叔父是一般年纪,这样叫岂不是叫乱了辈分?你还是叫我姨娘好。”
九鲤笑道:“这样叫不是把您给叫老了么。”
“人总是要老的。”她笑意唏嘘。
“姨娘不出老。”
她笑着看向庾祺,“您家这丫头真会说话。是我没想到,竟忘了给姑娘带见面礼,下回吧,下回一定带来,”又看回九鲤,“姑娘素日喜欢些什么玩意?”
听起来这“下回”不是客气,九鲤心里说不出的一点别扭,只好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姨娘快别费心了。”
她倒认认真真打量起九鲤,自头至下,定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我们珠宝行里上月收进来一批宝石,我挑一些打个镯子你戴,小姑娘家太素净了也不好。”
庾祺道:“何敢破费。”
“常言宝剑赠英雄,我看宝珠赠美人,都不是破费。”她淡淡的口吻,说完笑叹了一声,“说来不怕先生见笑,我虽做生意,有时候也真不像个生意人。我们珠宝行里常有些人花大价钱买去那些宝石,按说我该高兴,可高兴之余,也替那些东西惋惜,像姑娘这样的,才觉得是正配。”
一个女人得到另一个女人的赞赏该要由衷的高兴,九鲤高兴之外,却有点怅惘。她谢了两句,抱着茶叶罐子走回东内间。
幼君跟着她望进去,看见杜仲,也赞了他一番,也说要给他预备一份礼。
杜仲挨近九鲤,窃声和她议论,“这关姨娘真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人,好大方。”
九鲤没吱声,将两肘抵在腿上,塌着背摇蒲扇,时而落眼看火,时而抬眼望出去,姿态漫不经心,耳朵却竖着听她和庾祺说话。
无非是在说关展,庾祺说起张达收押了柔歌之事,“衙门疑心她是对令弟因爱生恨。”
幼君神色诧异,渐渐也像想明白了,“要真是如此,弟弟也有不是。说起我这弟弟来——”
她苦笑着摇头,“自他前年娶了妻我就劝他,该改一改从前那朝三暮四性子,也收收心,学做些正经事,将来生意交到他手上,我也好放心。谁知屡劝他不听,娘又十分惯他。他若肯听我一句半句,何至于今日落得这下场?”
说着便落下泪来,一时在袖中找不到帕子,庾祺递过一张去,“所谓情难自禁,自己都难管自己,何况他人。大姑娘也尽了做姐姐的本分,不必过分悲感自责,何况男女之情,变化多端,谁也想不到昨日还你侬我侬,今日便能恨之入骨。”
她接过来,牵出一片凄楚的笑容,“其实那柔歌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庾祺收过眼笑了一笑,“大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她杀了你兄弟你还同情她。听说那日你找她,好心要许她些银子,她还对你破口大骂。”
幼君蘸干了眼泪摇头,“天下女人谁不可怜?我也是女人。本想着她与弟弟总算要好一场,弟弟死了,许她些钱也不为过,受她骂两句也没什么。没想到她竟是杀害弟弟的凶手——我此刻也不知到底是该恨她还是可怜她了。对了,不知衙门会怎么处置她?”
“自然是依法处置。”
她怅然一瞬,轻点着头,“这下回去,我也好对娘有个交代了。”
语毕里头沏好了茶,九鲤端了两碗出来,她却扶案起身告辞,庾祺亦起身送她至门首,见她与仆妇撑着伞走远了,便剪起手唤来杜仲,“你不是好凑热闹么?关家领尸体,排场想必不小,你不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