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檀郎,我都听你的。”看到自己夫君的面上终于能够呈现出释然而又会心的笑容,心情变得开朗起来了,杨容姬一张秀气静婉的姣好容颜上,也不禁漾起了阵阵如意又安心的煦暖之风。
“哦,忘记告诉你了,容容,明晚又轮到我去散骑官署内寄居值夜了,唉,我又不能回家来陪着你和女儿了。”
“不妨事的,檀郎,只是你自己在外值守之时,要多注意保暖,照顾好自己,天气越来越寒了,明晨,为妻会把那件新缝制好的暖绒斗篷给你带上,晚上值夜之时,你披上它,就会暖和好多的!”
“好吧,容容,我照你说的做就是了,你在家中也要照看好女儿,保重好自己,莫要让我为你们担心。”
“檀郎,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你就放心吧!还有圣莲和罗嫂、赵嫂她们陪着我们娘儿俩呢!”
朦朦胧胧的月色透射出斑斑渺渺的微光,凄凄清清的露水凝结着湿湿冷冷的寒气。萤火虫的光亮在阶前门边闪闪烁烁、忽隐忽现,蟋蟀的鸣叫、唱和之声在屋外的院落中、墙垣下唧唧吱吱,吱吱唧唧地吵闹个不停……一丝灵动,一丝生气,描红着窗外夜重秋深、残景萧条的冷落,咏叹着窗内郎情妾意、夫妻情深的甜蜜。潘岳的心头是暖的,是热的,因为有这样懂他、爱他的妻子,朝朝暮暮与他相伴相守相扶携。杨容姬的内心则更是惬意的,是幸福的,因为有这样怜她、爱她的夫君,岁岁年年与她同喜同悲同命运,同看四时草木的盛衰,同历岁月苦乐的融替。
深秋将尽,初冬将临之际,潘岳终于等来了一整日可以由他自己随心所愿自由支配的时光,可以不用唯唯诺诺于朝堂之上,低眉顺眼于太尉府中的、一整日闲暇又随意的时光,他也总算是可以轻轻松松地放下一切公务的负担,按照自己之前承诺给妻子的,全心全意地陪着妻子和女儿快快乐乐地去领略一下帝都洛阳的自然之景,领略一下洛阳城秋冬时节独具一格,别有一番景致的繁华、富盛之象了。
清晨的阳光冰冰凉凉,如血如丹,红盈盈,金灿灿。清晨的北风疏疏密密,似雪若霜,白茫茫、银闪闪。清晨的心情,一扫往日的阴霾,乐陶陶,喜悠悠,酣畅舒朗洋溢眉宇间。清晨的出行,当是潜歌低吟归去来,只因贪恋风景真的豪情逸致和铅华洗尽、回归于自然的一份适度的松弛。
潘岳信自怡然的一身白袍便装,高高地骑坐在马背之上前面先行,杨容姬则和丫环圣莲一起,陪着女儿小金鹿乘坐在后面罗远赶着的那辆马车之中,罗嫂和赵嫂二人则是按照自己主人潘岳夫妻吩咐好的,安安静静地在府上家中守门看家,照看着家中的所有事务。
这一路上,小金鹿因为按捺不住心里总在涌动的、小孩子天生的那股子兴奋和快乐劲儿,不时地从车帘处探出头去,眨巴着,流盼着她那一双水般清澈、月般娇媚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帘外街上朝霞辐映下,薄雾如纱,炊烟飘渺的还不是很热闹,还多少有些睡眼惺忪的洛阳城,望着那些在她眼前总是一闪即过的稀疏的人影,寥落的树木,岑寂的衙署,静幽的店铺……“娘亲,圣莲姑姑,你们过来陪着鹿儿一起看嘛。”小金鹿一边调皮地向车帘外张望着,一边还不住地招呼着她的娘亲杨容姬和她的圣莲姑姑,一齐与她同看同赏。
今日,潘岳想先带着妻子和女儿去至离城约三四里远处、开阳门外的太学周围去信步闲游、自在观赏一番。
年华如流水,逝者如斯夫。忙忙碌碌、纷纷扰扰的人生,似乎还没来得及回过头来细细地计数一下时光,蓦然回眸之际,才知原来不经意间,少年青春的韶华岁月便早已远远地离己而去,潘岳自从离开太学,步入仕途,弹指间便匆匆已历足足十三载的春夏秋冬了。
面前的太学在潘岳的眼中风貌如旧,但似乎多少又变了些许的模样,变得更广、更大、更深沉、更宽泛了。举目望去,楼阁错落,有秩有序,学堂、馆舍显然是又增建了许多,也翻新了许多。墙里墙外的树木虽然多已摇落,花草也已近乎干枯,但栽培、种植的种类却是更繁更特色分明了。今日并不是太学的休假之期,潘岳远远地遥望着学院里一片萧索的景物之中,偶见青衣飘洒,偶闻子曰诗云的一派蓬勃、盎然之象,心下禁不住暗自潮涌几番、起伏几番,暗自感慨着长江后浪催前浪的世事更迭、人文轮替……想来如今在读的太学生的生员人数,应该也是更加得增多了几许,优异了几许。
绕学院外的环墙小路一直向东而行,便可看到在学院的东面墙垣外围附近,不知从何时起,竟然也挖掘出了一个很宽很广看似水势也很深的藕荷坑池,严冬迫近之下,那坑池之内,虽只剩片片残荷漂浮在微波涌动的水上,却也可见鹭影偶渡,鹘鸟低翔。而且,这个荷塘比起原来潘岳在此读书时学堂楼下的那个,目测过去,显然是要大出好多好多。沿着荷塘的岸边,便是特意修建得长长的,宽窄适度的,弯弯曲曲的回廊和雅致而又古朴清新的几座凉亭,这大致是为了满足学子们课余闲暇之时,步出学院之外,赏荷赏景赏自然,涤荡心胸,陶冶性情之用。回廊外边缘之畔,有棵棵柳树,成排而在,树冠高举,枝条垂垂,只待来年春风拂送,再惊见满目绿上枝头。四座亭台,临塘而建,相距约三里一座,一曰“君子”亭,一曰“碧莲”亭,还有两座分别题名为“水”亭和“松”亭,是啊,君子爱莲,君子如兰,君子清如水,君子傲如松。惜只惜这世上真正能称得上如水如莲,如松如兰的君子者,能不被世俗、功利所诱惑,所缠绕者,又能有几人哉?
“爹爹,鹿儿以后能来这里读书吗?”小金鹿看样子是非常喜欢这太学附近的一切的,自从跳下马车之后,她就一边拉着圣莲姑姑的手,沿着荷塘岸边轻轻地跑着,一边还喜笑不禁的脆生生地向着她的爹爹潘岳寻问,等到她再长大些后,能否来至太学读书。
“鹿儿,你跑慢些,小心摔着了,……”见自己的女儿一口气便跑到了那诗赋题壁,画作缀檐的回廊之上,潘岳于是也赶忙拉着妻子杨容姬的手,一起双双快跑几步,来至到回廊上女儿的不远处,当他们夫妻两个看到女儿小金鹿已然在前面的君子亭中欣欣然坐下身来,手攀着栏杆,眼望着满塘残败的荷叶,细声细气地正和她身边紧紧相随的圣莲说着什么,闲聊着什么,潘岳和杨容姬的心这才慢慢地放了下来,淡定了下来。
“鹿儿,听姑姑的话,勿要趴在栏杆处,这里正好对着风向,免得着凉生病了,鹿儿,还是随姑姑到亭子的对面去吧,那里的风会小些……”圣莲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扶助着小金鹿,把她劝回了亭子的南面观赏风景。
此时,潘岳和杨容姬也已经跟随着女儿的脚步,顾不上细细感触远近的风景,微微有些气喘地来到了女儿小金鹿的身边。
“爹爹,你还没有回答鹿儿呢?鹿儿以后可以来太学读书吗?”小金鹿转头看到她近前的爹爹和娘亲后,便故意撒娇似地扭回身来,双手拉住父亲潘岳的胳膊,一句紧着一句地寻问到,“爹爹,鹿儿以后也想来太学读书,可以吗?”
“不可以,鹿儿,……”潘岳看着女儿,淡淡的和蔼地笑着,淡然地答道。
“为什么不可以?爹爹,爹爹不是常说,鹿儿读书很好的吗?”小金鹿的双眉之间顿时就蹙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因为鹿儿是女孩子,女孩子长大后不用出仕为官,所以就不用读那么多的书,鹿儿读书识字,只为了明理就好……”潘岳的表情依然是隔岸看花、风轻云淡,似乎根本就没有把女儿的问题放在心上。
“爹爹,为什么女孩子就不可以读书做官呢?”小金鹿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万般的不解。
“因为从古以来就没有,……”潘岳在有意无意地环顾着他面前这一片茫无涯际的残荷之时,终于深有所思又意有所蕴地回答了一句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无法说通的答案。
“唉,鹿儿要是男孩子该多好哇!”小金鹿看似有些意带怅然得稚嫩的语音中,模模糊糊地透着些许的遗憾。
“鹿儿,男孩子长大以后肩上的担子会很重的,还是女孩子好,所以,我们的鹿儿只管做爹爹和娘亲的乖女儿就好了,鹿儿你说是不是啊?”一旁总在笑意煦暖地望着自己女儿的杨容姬,听闻到女儿小小年纪竟会发出如此的慨叹,便不觉心内暗自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于是忍不住弯下腰来,边抚摸着女儿的头,边和蔼地笑着安抚着女儿说道。
“娘亲,鹿儿想再到那边的亭子里去玩儿一会儿,……”小金鹿不再接续这个话题了,她的思绪好像顺然间就随着那阵阵的朔风,飘远到荷塘对面的空间中去了。
“好的,鹿儿,那娘亲就和圣莲姑姑一起陪着鹿儿去吧。”
潘岳一家主仆几个,身上穿着的都是厚厚的棉质衣衫,衣衫外还披着暖暖的夹绒斗篷,但若长久地立足于户外,还真是有些难耐这中原之地初冬时节的寒气,还是不免有些风冷入骨,手足寒透。杨容姬抬头看看日影似已过了隅中,便心里想着还是早些回城、早些回家去,免得女儿若是冻坏了身子,生起病来,那可实在有些划不来,惹她担忧,于是,她便径自牵着女儿的手,在圣莲的陪伴下,从距离太学学院最远处的那个“松亭”之中,缓步走回到了廊上夫君潘岳的身边,开言建议道,“檀郎,我们还是先且回城去吧,这里还是太冷了,你看鹿儿的小脸儿被风吹得都跟红苹果似的了。”
“好吧,容容,那我们就回去吧,进城以后,我可带你们先去城中的酒肆吃饭、用茶,暖和暖和,之后,再带你们到阊阖门内的皇城外游看一番,你看可好吗?”潘岳笑着低头看向女儿,又俯下身来用自己的双手手掌为女儿暖了暖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这才直起身子,笑容满面地随声答复着妻子言道。
“好的,檀郎,那我们即刻就走吧。”
……
“潘大人,安仁兄,阁下可是安仁兄长吗?”
北风寒,情意暖,故交异地两相安。就在潘岳携着一家人刚刚乘车、上马,还未及行动之时,他却猛然听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声颇感温暖却又令他颇觉生疏的问候,惊愣之际,他赶忙拨转马头,回身举目望去,才见太学门外距离他所在的位置也就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赫然三匹骏马,正朝着他们一家所在的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为首那人一边跃马加鞭,一边还在声声不断、喜悦满面地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潘岳定睛打量了那人好久,却还是没能认出眼前、对面,这位间隔自己越来越近,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越聚越多,峨冠华袍,面容端厚,浑身上下神采非常,精神焕发的这位年轻人到底是谁。
“潘大人,安仁兄长,可还记得公孙弘否?公孙弘这厢给兄长施礼了!”那年轻人话未说完,便早已翻身下马,快跑几步来至在潘岳的马前,不顾寒风冷涩,地面冰凉,“扑通”一下便双膝跪地,冲着他面前马上,还未认出他到底是何人,何时的故友,还在面带惊疑之色,眉间微锁地望着他的潘岳,不住地大礼参拜。
“公孙弘?……哎呀,原来是公孙贤弟呀!你我弟兄真是久违、久违了,贤弟快快起身,愚兄怎可受得贤弟如此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