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所谓新政,无非就是围绕着人事、财政、军事、思想这几个核心打转。
成基命几近古稀之年,吃的盐比自己吃的米还多,能看出这一点,倒也不足为奇。
思及此处,朱由检心中已有了对策。
他非但没有否认,反而从御座上站起,对着成基命略微拱手。
“成卿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朕初登大宝,见国事渐衰,确实欲革除诸弊,敢问成卿,将何以教我?”
这一下,成基命顿时有些心神摇晃。
他本是抱着“尽人事知天命”的想法来的。
自古少年天子,多是操切苛急,总将天下事看得轻巧,也很难听得下谏言。
他却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天子竟有如此胸襟。
成基命心中微动,略微整理了一下,便将早已腹稿脱口而出。
“陛下,万历以来,朝政废弛,宦风日下,以致生民困苦,辽事糜烂。新政,确实迫在眉睫。”
他声音微顿,语气却愈发恳切。
“然,天下事,坏于急功,成于缓谋,此万古不易之理。新政若行之过急,恐怕非但无益,反而要沦为残民之举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仍是略带颤抖。
这是老臣谋国,既怕皇帝行差踏错,又怕自己言语过激反而惹来逆反之心的忐忑。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点了点头,却不说话,只是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帝王的沉默,便是最好的鼓励。
成基命定了定神,继续道:“臣入京不过三日,听闻陛下在信王府时便手不释卷,于史学一道,独有见解。不知陛下读王介甫、张太岳之事,可有感悟?”
“只略知皮毛,还请成卿为朕详讲。”朱由检姿态放得极低。
“不敢。”成基命拱手道,“在臣看来,新政之要,其政还在其次,其行却在首位。”
“昔日神宗朝,王安石于熙宁二年拜相变法,数年之间,青苗、募役、市易之法便铺向全国。然,法不欲骤,骤则民伤;功不欲速,速则事败。”
“彼时朝中投机之徒为求幸进,强行摊派,层层加码,倍之又倍,最终利民之法,尽成残民之政,天下骚然,至今为人所诟病。”
朱由检依旧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成基命话锋一转。
“反观神宗朝之张太岳相公,其新政,先以‘考成法’起,历时六年,整顿吏治,使朝廷政令稍通。”
“至万历六年,方清丈天下田亩。又过了三年,才在南方数省已推行验证的基础上,将‘一条鞭法’推行至北地。”
“张相公当政之时,虽有擅权之讥,专横之名,然万历新政,却实实在在为富强国事,与民生息。两者相较,缓急之异,成败之别,一目了然。”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朱由检,等待着皇帝的最终裁决。
暖阁内,一时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良久,朱由检才长叹一声,开口道:“朕读史书,亦有此感。”
他终于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是故,朕之新政打算,亦是先从京师始。京师得治,再行于北直隶。若北直隶可行,则再推及山东、河南、陕西、山西。”
他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虚虚画了一个圈。
“此华北数省,生民数千万,比之汉唐,已足当一国之重。若能将此地治理妥当,钱粮丰足,兵员强壮,又何愁辽东、九边不能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