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被他这么一比,更显得娇小。她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眼中那不加掩饰的促狭。
朱棣拉着她径直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神情柔和:“外面的事,想听吗?”
燕王殿下煞费苦心跑来,自然不只是为了与她闲话风月。徐仪也迫切地想知道宫外的风声。于是顺从地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
朱棣也不卖关子,径直说道:“大嫂的庶兄,定国公常茂被人参了一本,罪名是强占民田,行为不法。不仅如此,京中不知何时传出流言,说二哥虐待王妃。更有人借题发挥,说父皇对前元贵族的怀柔政策只是表面功夫,是阳奉阴违,伪善欺世,都传到父皇耳朵里去了,只怕二嫂又要遭训斥。”
朱棣一边说着,一边细看徐仪,见她并未清减,才放下心来接着说:“一些跟着父皇打天下的老将,近日也频频被弹劾,罪名不大不小。或是在应天府当街闹事,或是新盖的宅子逾了制。鸡毛蒜皮,烦不胜烦,父皇却不予理睬。”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槐树叶,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徐仪的眉头紧皱,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在针对武将及其家眷。
只是这般手法,东敲西击、造势扬声,把动静闹得满城皆知……胡惟庸当真就跋扈至此?
但无论如何,陛下绝不会坐视自己的儿子与武将们被如此肆意攻讦。流言纷扰之下,若要保全皇家与武臣的名声,便绝不可能落下徐仪。
徐仪的思绪终于安定下来,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她抬起头,看向朱棣,眼神关切:“魏国公府一切可好?”
他身子微微前倾,像是安慰:“放心。谢姨母和你的几个弟弟,一切平安。没人敢去魏国公府找不痛快。”
朱棣絮絮叨叨的说完了大事,又提起朱橚,这位本也想来看她,却是被朱棣劝退的:“我已经和他说过,你不会有事,不日就能出来,他才打消了来的念头。”
徐仪下意识问:“我如今随时可能被问罪。殿下为何笃定我不会有事?还特意来看我,你就不怕被我牵连?”
朱棣闻言,忽然笑了,“你我虽尚未拜堂成亲,但在我心里,燕王妃的人选,已是非你不可。”
这样让人脸红心跳的话竟也让他说的坦坦荡荡。
“况且,”朱棣收敛笑意,垂眸沉吟:父皇戎马半生,踏着尸山血海才登顶九五之尊之位。区区巫蛊之术,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或许能迷惑胆小怯懦的宫人,又岂能扰乱父皇的心神。”
朱棣的目光闪烁着对父亲的尊崇:“阴暗诡谲的手段,父皇有更为紧要之国事急待处置,”他的神情严肃了起来,“中都之营建,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然竟出现如此重大之纰漏,负责督办之官员,其间究竟有何猫腻?此乃之一,关乎国之大计,不可轻视。”
他微微一顿,语气愈发沉重:“内政可以慢慢整顿,除此之外,云南的残元梁王还割据一方,漠北的王保保也还佣兵数万之众,虎视眈眈,这两支前元余孽一日不除,大明江山便难言安稳,永绝后患更是无从谈起。更兼各地旱灾肆虐,流民四起。沿海之地,倭寇猖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桩桩件件,皆是迫在眉睫之要事,每一件都足以让父皇忧心忡忡。”
所以朱棣认为宫内外这些争斗,在江山大局面前,皆显得微不足道,当暂置一旁,以待来日。
徐仪心中暗自思忖,确然应以国事为重。父亲不也是因为忧心前线战事,所以只在应天布好了局,便又匆匆披上了战甲北上。她应牢记父亲的教诲,一切作为,都该是为了四海升平、百姓安居。
此时,朱棣的眼神也坚定得像磐石,他惯爱藏拙,在诸位兄长面前,从不张扬显露。然而,在徐仪面前,他却毫无顾忌,坦诚相待。
他像往常一样宽慰徐仪:“父皇断不会因为些捕风捉影的攀诬治罪于你。你信我。”
两人就这么枯坐,身边是堆积了一地的、早已干枯发脆的槐树叶,风一过,便发出“沙沙”的轻响。
徐仪说过,她不信永远。她与朱棣之缘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间政治考量之重,远超彼此情谊。所以这段关系,从没有纯粹一说,利益断绝之日,便是两人分道扬镳之时。
但此刻,徐仪心中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丝希望,希望与朱棣之间能尽可能纯粹,纯粹到可将利益权衡置于身后,彼此的灵魂平等相依。如此,他们或许可携手走一段尽可能远的旅程。
朱棣陪着她东拉西扯,说了许久的话,从宫里说到宫外,从国事说到家事,从军营的伙食说到宫里的御膳,仿佛要将这四方天地之外的所有声色,皆呈于她眼前。
不知不觉,天空擦黑,皓月当空,清辉洒下,将禁苑中那棵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
徐仪正欲询问朱棣,中都当日究竟发生何事,导致朱元璋盛怒之下诛杀了那么多人。
墙外却传来一道压低了却依旧尖利的嗓音:“燕王殿下,该走了!”是朱棣的贴身太监黄俨,“再耽搁,宫门落钥,就真回不去了!”
朱棣脸上的闲适一扫而空,眉宇间染上一丝不舍,他朝徐仪微微一笑,声音沉稳有力,“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在外面见了,到时候我再讲给你听。”
只见他足尖在旁边的花台基座上轻轻一点,如一只矫健的豹,又猿臂舒展,手掌在斑驳的宫墙顶上一搭,便悄无声息地翻了过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徐仪怔怔地望着那空荡荡的墙头,心头竟划过一阵落寞。
她不知道的是,墙的另一头,月影之下,除了焦急等候的黄俨,还静立着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深青色的内侍官服,正是太子身边最得脸的管事太监王德。
朱棣稳稳落地,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早已敛去,换上了一副亲王的威严,对王德道:“今日晚了,我就不去叨扰大哥了。劳烦王公公替我转达,谢过大哥今日为我周旋遮掩,才让我能进来瞧一眼,确认徐姑娘安然无恙。”
王德深深地躬下身子,姿态谦卑到了极点:“殿下言重了。太子爷说了,您和徐姑娘是他的弟弟妹妹,您们的事,就是他的事。这是奴婢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