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之前庞家留他性命是为了让他去见李绩,如今人已见了,也已明确不会再相助游说任一人。可庞重厚动杀心时,庞伯达却拼命拦着要留他性命。适才庞伯达又说只这几日留他性命。几日后会发生什么?他只想到一种可能。又觉得甚是荒唐。
他试探着问庞伯达:“你既知我不会助你,为何还不杀我?”
“你就那么急着死?活着不好么?”庞伯达含笑道。
眼见傅徽之微微牵了牵唇角,庞伯达却忽然敛了笑,沉声说:“你猜到了?”
傅徽之迟疑了一瞬,方道:“猜到什么?”
若傅徽之没有犹豫,庞伯达还有些不确定。如此,他愈发坚信自己的猜测。
庞伯达负手在屋中来回踱步,略显焦躁。但很快又释然而笑:“纵被你猜到也无妨。只是这事事被人料到的感觉真不好。”令左右,“架起他。”
随从也知此人已经不住折腾,将人从榻上拽起时收了力道,也避免触碰此人胸腹。可纵是如此,仅仅起身这个动作还是令傅徽之难耐地凝了凝眉。
“放开他。”庞伯达知道傅徽之必不肯在他面前跪下,也不至坐着与他说话,必会尽力站着。
两名随从小心又缓慢地收手,在见到傅徽之身子摇摇欲坠时,都将收回的手又往前伸了伸。如此数回,傅徽之好歹自己站住了。
庞伯达缓缓走到距人一臂之处停下,看着他问:“说说你猜到了什么。”
傅徽之只垂眼不答。额上汗涔涔的,连眼睫都湿了。
“我劝你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别逼我做些你不愿看到的事……”庞伯达声音冷了下去。
傅徽之眼睫颤了颤,终是抬眼。眸中似也蒙了一层水雾,但说出的话依然锋锐:“尔等不过是要一个背负弑君罪名之人。”
庞伯达被眼前这双蒙了水雾却隐隐有些什么将破雾而出的眼慑住片刻。随后收了目光,负手转身踱了两步:“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你猜得不错,老皇帝宾天时,你——”复又止步回头望向傅徽之,“便是那个弑君者。而我庞家则是诛贼的功臣。”
傅徽之并未恼羞成怒,甚至轻笑了下。只是目下如此轻的动作都能激出一阵难以忍受的痛来,他不由抬手轻捂胸腹。
庞伯闻微微皱眉:“你笑什么?”
傅徽之眼眸亮起来,令人不敢逼视:“我笑尔等既有胆起事弑君,却连那骂名都不敢担。”
“笑罢。你又有几日可笑呢?”庞伯达避了目光,也笑一声,“我庞家有太子,太子本当即位。我等不过将这即位提早了些。此本是名正言顺之事,何必徒惹后世非议?
“这也是我等不能对你用刑的缘由。弑君者身上却有刑罚痕迹,实在可疑。为免口舌是非,这几日我等还是要将你招待好。今日是祖父失态了,不过也无妨。发难当夜免不了打斗,受这样的伤,断几根骨,倒也寻常。”
庞伯达又步至傅徽之面前,这回只余半臂之距。他身量略低于傅徽之,这样近的距离,他只能微微仰首才能看着傅徽之的双目。耳边是傅徽之略重的喘息。他慢慢抬手抽出傅徽之的玉簪。看着他的长发缓缓散落下来,遮去些面目。
庞伯达便伸手抵在傅徽之下颔,微微用力迫使他抬头。又将方才抽出的玉簪举到他眼前晃了晃,而后随意一掷。玉簪在木板上磕出几声闷响,立刻被随从俯身拾去。
玉簪尖侧虽钝,但只要想,还是足以杀人或自杀。
“不要想着死。”庞伯达在傅徽之耳边说道,声音可称得上是轻柔。他抬起抵住人下颔的左手拇指去抚傅徽之唇边的血迹,傅徽之却忽然用力扭过了头。
庞伯达笑了下,松了手,左手食指捻了捻拇指沾上的鲜血。“你只比仲隐长一岁,我看你便如看自家兄弟。只要你这几日安分些,我便不会再让你受罪。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嘱咐仆从便是。你还有什么心愿皆可与我说,我为你了却。”
傅徽之并不作声。
“只有一件,你怕是不愿看到。我还是要将言心莹请来。”
“你要我去见人,我也见了。你为何就是不肯放过她?你该知道,此等事我绝不会做。纵你挟她逼我去做事,我还是会如此坏你们的事。何苦在我身上费心费力?”
“傅公子莫急啊。你说得对,祖父都不想在你身上费心力了。是我总觉得你有事瞒我。言心莹与你一处太久了,她在外我不能安心。”庞伯达又凑近傅徽之耳边,“放心,我不会动她的。只是请她来做几日客人。毕竟……”庞伯达仔细注视眼前人,似不想放过他任一神情变化,“仲隐是真喜欢他。”
傅徽之瞬间睁大了双目。
庞伯达笑道:“那信不过为骗你来此,后悔么?”不见傅徽之面有怒色,自觉无趣,他又道,“仲隐只比你小一岁,却也一直未娶。只因他一直喜欢着言心莹,也有十年了……你是早该死去的人了,何必再纠缠。若是真为了她好,便该放手。”
庞伯达叹一声,很苦恼的样子:“只是时日不多了,怕那言娘子犹豫拖延。只能自公子身上借样东西了……”
傅徽之无动于衷。
庞伯达绕着傅徽之缓缓踱步,目光在他身上逡巡着。“借什么好呢?又不能令你断手断脚、短目少耳。实是难办啊。”庞伯达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傅徽之的左手上。
方才口中说着“看你便如看自家兄弟”的人此刻仍以那冷淡的语声说出最狠戾的话来:“少两片指甲算不得加刑罢?或是偶然断失呢。”
庞伯达含笑看了无甚反应的傅徽之最后一眼,旋踵欲去,却听随从在一边小声嘀咕:“指甲也看不出是谁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