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这天,金庆城直通王宫的西大街两边,挤满了观礼的羌汉百姓。新的一年开始了,住在城外的越国解颐公主,和燕国贻芳公主,正式以大羌王后和太子妃的身份,一前一后,在两国使团仪仗的簇拥下,进入大羌统治者嵬名氏家族的权力核心:王宫与东宫。汉家的刘王后,乘坐的是玉辂车。为了体现等级有高下,燕国的赵太子妃,乘坐的则是铜辂车。但两队仪仗,在新年首日的午时,有着同一个目的地:大朝殿摄智门外的城楼。在那里,羌王嵬名孝,和太子嵬名亮,将分别携王后和太子妃,祭拜羌人的先祖和大羌历任先王。然后,国君与储君,会赏赐蒲类等四方归顺的胡部,并宣布大赦、减赋等令普通民众感恩戴德的仁政。这个雪后初晴的美好元日,街道两侧的百姓,不但感恩戴德,而且满怀骄傲。他们的王上,真是先知般智慧、天神般威猛,让越国和燕国这两个强大的邻居,恭顺地送来了皇室的女人。虽然婚宴过后,两个女人因为使小性子,在城外住了三四个月,这不,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进宫了么。异邦女贵族艳丽的面容,华美的服饰,气韵典雅的属官,膘肥体壮的马匹……如此近在咫尺,犹如天界神仙下凡,令都城的蚁民们血脉贲张、激动不已。这个瞬间,什么失地、流民、西南与北境的旧敌新患,乃至贺兰山那一头正在遭受苦难的甘州同胞,对于观礼的百姓来讲,都是另外的蚂蚁窝里发生的故事,与自己有何关系?自己是天子脚下的王城蚂蚁,比别的蚂蚁都要幸福许多。既如此,管别的蚂蚁水深火热呢,咱们为睿智绝伦英明盖世的大王,竭尽全力地讴歌与欢呼,就好了。盛典散场后,蚁民们意犹未尽,仍兴致勃勃地畅想,新王后与太子妃,何时为大羌诞下皇室子嗣。在头脑简单的蚁民们看来,血脉就是一切,血脉相融的那一天,越早来临,就越早意味着,文治富有的越国与武力彪悍的燕国,从此会对大羌,亲如一家。酉初,吃完羌王赏赐酒筵的马远志,和苏小小一起回城外的越宫。王宫里有冯啸、魏吉和霍廷风守卫公主就行,他二人需要看顾着那一处基地。马远志喝得有些多,骑马都略晃悠。苏小小什么眼色,在后头瞧着不对,赶紧跳下马,和阿燕一道,把这铁塔般的大个子,连拉带劝地弄下马,扶进街边的一个大客店。掌柜一瞧几人的服色,再听清来头,不敢怠慢,麻溜儿地将他们让到隔间雅座里,端上醒酒的胡辣汤。马远志倒还晓得这是能让自己舒服些的吃食,二话不说,灌了几大口。静静地靠一阵,他才开口道:“苏执衣,都说酒越喝越暖,我咋今天这么冷呐?”苏小小大咧咧地“嗤”一声,直言道:“那肯定不是酒的毛病。我方才瞅了一圈,看起来像喝闷酒的,除了叶木安,就是你老马了。闷酒嘛,当然越喝越冷了。”马远志蒙着醉意的眼神,居然一亮:“你说谁?叶木安?他也不高兴?哼,我就知道。”“你知道个啥?”苏小小讶异。“知道他对贻芳公主动了歪脑筋啊!”马远志忿忿道,“他这种犄角刚长出来的牛犊子,遇到公主那样好看的姑娘,哪怕只是秋天的婚宴上见了一面,都会想入非非。要不然,小年那日在城外,这臭小子咋拉着贻芳公主,唠了半天话。我就知道!”苏小小闻言,愣怔之后,思及今日所见的一些细微情景,不由恍然大悟。她瞥瞥趴在隔断处看一楼厅中杂耍表演的阿燕,和声说道:“阿燕,这里能看见个啥,你下去看吧。”阿燕尚有孩子心性,得了这句话,一骨碌爬起来,欢喜地走了。苏小小瞅着马远志那愠怒盖过了醉意的黑红脸膛,继续引他道:“老马,你这么编排叶木安,就不对了。他这岁数,血气方刚的,不喜欢漂亮女子,难道喜欢你老马这样的糙汉?再说了……”苏小小凑前,压低了声音道:“再说了,咱又不是不晓得,那谁,才不稀罕当什么太子妃。我倒觉着,叶木安和她挺般配的。嗐,他当初做质子,结交的不是阿烁将军,就是穆大人,近朱者赤,能歪到哪里去。若他看上的是老娘我,我也挺高兴的。”马远志牛眼一瞪:“最好他看上的是你。”苏小小笑了。“你笑啥?”“我笑你把自己的心思露出来了呗,果然酒后吐真言。”马远志意识到自己被看穿,再后悔失态又失言,也无济于事。一时之间,他仗着和苏小小是自己人,撒气般絮叨起来:“叶木安和我这样的北方爷们儿,才看不上你们南方女子,一个个精得很,就会套我们的话。贻芳公主说话,虽也体面,但她从来不拐弯儿。我这只癞蛤蟆,就喜欢她那样的天鹅了,不成么?那,那冯不饿一个鹅,还能喜欢穆大人呢!我,我对我地下的媳妇儿,也交代过这心思,她托梦给咱,说咱这十年的情谊,她领了,别在阳间继续当鳏夫了。”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后面更精彩!苏小小听马远志挤兑她,不但不恼,反倒觉得这家伙,真是个性情中人。她倒了一碗浓浓的煎茶递过去,和声道:“没错,你已对得起你媳妇了。逝者已安心,活人得走活人的新路。”马远志嘟囔:“你们说得有模有样的,但还不是鼓捣着贻芳公主先去受那饭桶太子的委屈?我就不明白了,为何不能,咱燕越两家凑一凑,再加上穆大人的势力,直接帮阿烁大将军把王位给抢了?”马远志一面低语,一面前后左右地看。苏小小瞧着他,倒是酒醒了不少,是个能把话听明白的精神气儿了,遂沉声道:“你尝过冯阁长做的钱州酱鸭吧?”“尝过,怎么了?”“好吃吗?”“那还用说。”“这就对了,老马,同样是吃鸭子,开了膛直接扔锅里煮烂,也能吃到熟的,为何还要像冯阁长的法子那样,又是炒葱姜油料,又是煮红曲酱汁草药汤,浸泡光鸭好几天不说,晾晒的时间更久,才切成一块块地蒸了吃?”马远志是直肠子,但不是笨脑子。他将苏小小的话稍加琢磨,就带着思忖之色道:“你的意思是,夺王位,也得和做菜似的,讲究个色香味?”苏小小点头:“你那日听我讲书时,不还问过,啥叫‘得位不正’嘛。先让对方动手,揭了他们篡位和嫁祸的底子,这是有‘色’。在此过程中,看出羌国内哪些臣子站李家和太子,哪些臣子站阿烁将军,哪些是中间儿骑墙头的,这叫‘香’。最后,趁着平定内乱之际,请大王禅位于新君,这叫“味”。色香味齐活,菜就好吃。最关键的,老马,这个做法,和你想的直接造反硬来比,能少死许多人,百姓受的祸害,也轻不少。”马远志听完,不再吭声。他听懂了,沉默,是某种意义上的认同。但楼下又传来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时,马远志沉重地叹了口气。“我还是觉着,贻芳公主有些可怜,得和她看不上的男人,做一阵儿夫妻。”“同床共枕的时候,别把他当男人不就行了。”“啥,啥意思?”马远志懵懂问道。“当牲口骑,好比她们燕人爱打猎,骑马在林子里转几圈。”“啊?这……”马远志头一回听到,还能这么比附的,觉得肯定不对味,又说不上膈应的点子在哪里。苏小小淡淡道:“你是大老爷们,不爱听,也不奇怪。公主她们心里根本不在乎,就行了。就像冯阁长,她也不在乎非得穆府三媒六聘地迎她去做穆夫人,才与穆大人入洞房啊。”“那怎么能一样?冯阁长与穆大人,是真鸳鸯。”“所以啊,冯阁长把穆大人当心上人,贻芳公主把那废物太子当牲口看,我哪里说错了?咱解颐公主对羌王也无动心,却又何尝膈应今日入宫了?成大事者,才不是那些哭唧唧的小女儿家。”马远志被说得再次哑口无言。这些女人,真让他开眼界。只听苏小小又道:“老马,我只问你,若事成之后,贻芳公主像大汤朝时的从龙功臣那样,被新君封作异姓王,咱解颐公主去给你说合,你会嫌弃她不是黄花闺女么?”马远志嘴巴张成茶盏那么大,果断摇头道:“啥黄花闺女不黄花闺女的,我们蒲类人没你们汉人这些破规矩。当年我媳妇儿从凤翔逃到樊川,乡邻里的蠢货说闲话,讲她不知道在路上有没有被土匪糟蹋过,我何曾理会过了?”苏小小抬了抬拇指:“好见识,老马,你也别妄自菲薄自己是蛤蟆,就冲你这份见识,不知比多少人模狗样的读书人强。行了,这么着,待裴迎春的商贾队伍到金庆城后,你与他汇合,往西边平凉府去。到时候立个头功,也封个侯爷啥的,配得上贻芳公主。”马远志的眼梢唇角,终于漫上笑意。也对,咱老马,若把身份再抬抬,哪里比不上叶木安那小屁孩了?不就是岁数大了些么,岁数大才知道疼女人。何况,咱老马会做地道的燕国血肠!他叶木安只会烤个馕!这一夜,马远志醒了酒,却入了梦,在一个接一个的美梦里,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金庆城的深宫禁庭里,无论羌王的西宫,还是太子的东宫,那些男女主人所历的,则完全谈不上美梦成真。连“逢场作戏”都是过誉之辞了。羌王嵬名孝,就像赏赐周边部落茶叶与丝绸一样,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赏赐”了刘颐一场龙榻上的合媾仪式。青春正盛、矫健挺拔的越国公主,只在短暂的瞬间,令中年国君受到些微实在的刺激,不至于在仪式拉开序幕时,就铩羽而归。但很快,嵬名孝就发现,自己在勉为其难。只要一想到,怀中的所谓妻子,来自比大羌富有奢华得多的越国,而她肯接受自己这个岁数能做父亲的丈夫,不过是基于她明哲保身的心眼,甚至更深处不知在盘划怎样的将来的念头,嵬名孝便无法继续顺畅地耕耘。,!他的确想在越国公主的身体里结下混血的胚珠,那是代表一个权威征服另一个权威的硕果。嵬名孝告诉自己,他是伟大的君王,不应像凡夫俗子那样,被深情的怀念捆缚,对君王来讲,殿上殿下,榻上榻下,没什么区别,首要考虑的都是江山永固。但往昔与故王后在同一张龙榻上的画面,又不断地出现在他眼前,令他无法不去恼怒,上苍多么不仁。他已经不需要一个狡黠的陌生女人的年轻身体,来满足自己了。他只希望,与他相濡以沫的发妻陪伴身侧,听他诉苦儿女长大后的野心,以及虎狼之臣的各怀鬼胎,然后用温柔的语气和智慧的开导,疏解他的烦恼。刘颐虽无经验,但也看出了嵬名孝的别扭。她对这个时刻,没有心理波澜,因为得宠于眼前的男人,本就不是她的目的。父母的言传身教,以及她自己经历风雨后的涅盘,怎会令她的眼界,仅止于区区后宫。女帝刘昭抹了她女承父业、做一代贤王的可能,那就在异族的国土上,获得能参与国事、惠民多于杀戮的权力吧。嵬名孝这个糟糕的厨子,终于完成一道半生不熟的菜肴时,五里外的东宫内,赵茜薇也与太子嵬名亮,圆了房。起初,赵茜薇将看起来也委实兴致缺缺的太子,想像成林黎将军,以淡化自己的恶心。不过渐渐地,她发现似乎也不必如此。她对于自己情史又委屈又放不下的憋闷,反倒在嵬名亮彻底释放时,疏解了几分。像是对林黎那莫名其妙的懦弱的嘲笑。什么洁不洁的,她没有义务背负那些自我愚弄的荒唐念头。她只是为了获得真正的权力,暂时吃一口烂瓜而已,不会影响她在成功后,继续去摘树上的仙桃。:()烹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