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所有声音都远了,雨声仿佛隔了一层膜,只剩心跳声一下一下震在耳骨里。
周越还是没有说话,因为弟弟说的,全都对。
这些年,他的生活像是被一层无形的膜裹着,外人看来完美、有序、坚不可摧,仿佛一切尽在掌控。可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靠一块块规则硬拼出来的假象。
他靠工作填满白天,靠责任维持自我,靠照顾弟弟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可夜里呢?
他回到那个只有自己一人的公寓,洗完澡站在窗边,毛巾挂在脖子上,水珠顺着锁骨滴下,他望着窗外那片被霓虹照亮的城市天际线,突然就怔住了。
他会有一瞬间忘记自己是怎么撑到今天的。
他是父母安排里必须“争气”的长子,是家族期望里必须“成功”的人,是弟弟人生剧本中最可靠的配角。
他从没想过,如果把这些都拿掉,他还剩下什么。
好不容易,夏知遥来了,把他黑白的世界,一笔笔重新涂上颜色。
可她又走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带着他刚刚恢复温度的生活,轻轻地,一刀切断,把那些颜色、那些温暖、那些“快要开始相信了”的幻觉,统统抽走。
周越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了。
街灯一下一下映在周越的脸上,照出他眼底的一丝动摇,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低哑,却意外地平静:“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像是在问弟弟,也像是在问自己。
那句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原来他是真的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他撑得太久,也真的累了。
姜其然侧过身,看着他轮廓清晰却透着疲惫的侧脸,眼神轻轻一动,又开了口:“哥。”
字一顿,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斟酌:“妈以前总说,让你照顾我,小时候我信。可我现在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真的不需要你这样一直照顾我了。”
“你看,我能自己做很多事。我也在美国读了四年书,找房子、搬家、赶地铁、应付不认识的人,也会处理生活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顿了一下,眼神却越来越坚定,语气也不再只是平静,而是一种温柔而有力的宣告:“哥,我不是小孩了,你不用为了我,放弃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姜其然忽然又开口,穿透夜色的另一重叹息,“妈在想什么,我知道的。”
“你读书那会儿,学费是你爸给的。”他说得平静,却异常清晰,“你毕业找工作,他也出了不少力。所以她觉得,你该物尽其用。”
“你还在美国,就得帮我。申请的时候你要帮,读书你要帮我,她打电话来,说得很直接,你走过这条路了,就该带我一程。将来我找工作的时候呢,说不定还得靠你内推。”
“哥,你不用听她的。”姜其然的声音忽然带上一种少年人独有的笃定,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担当与诚恳,“我知道你不是真的甘愿把自己困在这儿,只是你从小太听话,太能扛。”
“但扛不是爱,牺牲也不是,你不欠我,也不欠她。”这一句话落下,像是把他们之间那些年压在生活表象下的沉默,一寸寸剥开。
周越的呼吸忽然不稳,他手指死死摁在方向盘上,像是只有这么用力,才能稳住摇晃的情绪,雨刷划过挡风玻璃的一瞬,映出他眼底一丝微光。
他低声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能说什么?她说你是我最好的资源。”姜其然说完,嘴角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讽刺,“就像我不是她儿子,是她在经营的一场‘投资’。”
“但我不是投资。”他转头,眼神清亮而坦然地看着周越:“哥,你也不是。”
周越喉结滚了滚,终于发出一声低哑的回应:“我知道。”
“你要是想回国,想去找谁,”姜其然看着他,声音忽然柔下来,眼神干净,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与笃定,“你就回去找。”
“你这么厉害,”他一字一句,“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很好。”
那一刻,车窗外的红灯终于变绿,周越缓缓松开刹车,车子像沉睡多年的兽重新动了起来。
他们驶过雨夜的街道,驶过那个藏着旧伤的交叉路口,兄弟并肩坐着,一个终于学会放手,一个终于学会承接,而那条名为“自由”的路,此刻才真正开始。
几个月后,周越正式递交了辞职信。
公司上上下下正在酝酿新一轮裁员计划,空气里多了种人人自危的焦灼。他的信像是一纸预言,HR接过去时几乎没有停顿,只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礼貌又疏离地说了句:“Thankyouforlettingusknow。”没有挽留,也没有诧异。
周越站在办公区尽头的咖啡机前,左手握着纸杯,隔壁组一个中国背景的同事,曾经一起喝过几次酒,谈过一次升职加薪的走廊闲话。
那人小声道:“你走得真是时候。下周就裁员了,听说北美这边至少砍10%。我经理这几天脸都快黑成煤了,天天担心被一刀切。”
周越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淡淡地笑了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运气吧。”
对方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他转身走了,像所有职场中训练有素的成年人一样,不问、不留、不喧哗。
周越看着他离开,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咖啡,纸杯边缘冒着一圈湿漉漉的热气,才发觉已经满了,热液沿着杯壁慢慢溢出,他却毫无知觉,仿佛皮肤也跟着心境,一起钝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