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握着林寓娘的手臂,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块只写了生卒年月,就连超度祭祀都算违逆犯上的神位面前,神气十足,似是耀武扬威。
一个死人,便是从棺材堆里爬出来也成不了气候,何况他根本无从收殓。
可嬴铣的神情中,却隐隐存着不甘与愤怒。
受凌迟极刑的罪犯,便是死了也要扬尸弃骨不得死后安宁,为这样一个罪人立下神主牌位,自然不能留下姓名,就连写下生卒年月,被人发现了,也是一条谋逆大罪。
林寓娘万万没有想到,嬴铣分明知道轻重,也数次提醒她不允许她提及楚鹤,私底下却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安置了楚鹤无处可依的亡魂。
与乌檀木底,大漆描金的牌位相比,手中这块神主牌位,只能算得上是简陋。
嬴铣没有看她,对她手里的神主白木皮更是连一个眼神也欠奉,只是僵着脸道:“你手上的东西刻有罪人姓名,若被发现,便是株连。他已经在这里有了牌位,你……也可安心了。”
林寓娘知道轻重,点点头,借着旁边的火盆点燃了手中的白木皮,楚鹤的姓名便在神佛眼皮子底下化作烟尘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一个刻有生卒年月的牌位。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
“多谢你。”林寓娘低声道,“还有,对不起。”
是她误会了他,方才在徐国公府,她还为着楚鹤同他争吵。
嬴铣却深吸一口气:“不必你道谢。你同他是什么干系,需要你来道谢?那封放妻书是他亲笔写下,完全处于自愿,并非是我逼迫。你若还有疑惑,回去之后自可比对真伪。”
想到林寓娘的确
能够辨识楚鹤的字迹,甚至乎,她的一笔一划都是楚鹤亲手教的,赢铣的脸色又僵硬了几分。
既然事情有了结果,林寓娘也没再坚持着同嬴铣怄气。
“他是我的老师,我同他只有师徒之谊,没有其他。当日之所以会写下婚书,只是为了行走便宜。”林寓娘解释,“老师心中另有其人,对我没有男女之情。”
同样的说辞嬴铣已经不是头一回听,再听一回也只是随意点点头。
虽然他仍然不认为,楚鹤决定与林寓娘成婚没有半分旁的心思,但既然林寓娘这样认为,他也不必为楚鹤多做解释。
左右人已经死了。
林寓娘点燃盘中香烛,朝楚鹤没有姓名的牌位摆了摆,供奉一番,复又开口。
“先前在辽东时我便问过你,老师究竟为何会写下放妻书。”虽然到现在为止,林寓娘仍是没有看到那封文书,但嬴铣总不至于在这事上骗她,“那封放妻书,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晋阳公主那里她已经知道,至少直到刺伤晋阳的时候,楚鹤仍旧没有写下放妻书,楚鹤与林寓娘的婚事,既是林寓娘的挡箭牌,也是楚鹤保存自尊的最后一层依傍。
那这封放妻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从前提到这事时,嬴铣总是以此为据,力图撇清她与楚鹤之间的关系,好似有了这封放妻书,她便没有再在江城嫁过人,好似再写下新的婚书,江五同孟柔便从来没有分离过,至于这放妻书的来源,也只说是楚鹤自愿写下。
从前林寓娘只将这文书看作嬴铣纠缠她的依傍,也由赢铣强迫她在婚书上画押的举措,推断他手中的放妻书必定也是强逼而来。
嬴铣盯着楚鹤的牌位怔怔出神,好似没听见,待林寓娘又问了一句才开口。
“是为了救你。”
林寓娘走后,嬴铣被赐姓复位高昌应对西突厥,大战之后回到长安,便听说晋阳公主府出了事。
因为事涉皇室秘闻,又牵涉谋逆大罪,皇帝震怒之下勒令封口,事发之时赢铣并不在长安,事情过后又没有关系可以打探,还是松烟收买了以往江府的一些门路才打通关卡,好歹是让嬴铣赶在行刑之前见了楚鹤一面。
嬴铣仍旧记得,走入满地脏污的天牢时,见到楚鹤的那一幕。
长安的诡谲争端从来没有一刻停歇,皇室有夺嫡之争,朝堂则有派系之争,落到个体,又有私仇旧怨,排除异己。乍然有楚鹤这样一个身价干净,无牵无挂,却又犯下谋刺大案触怒圣颜的人落入密牢,便有数不清的手伸进来,想要借势而为,推波助澜。
短短几日,楚鹤便吃了好几轮刑罚,就算没有凌迟大刑也早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可就是如此,见到嬴铣时,楚鹤眉宇间却是一派轻松。
“你早知道我要来?”
楚鹤笑了笑,摇摇头。
“不,我很惊讶你会来。”楚鹤动了动手腕,锁链发出细碎的声响,“你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人在我耳边提到你的名字,想要让我供述,谋刺公主是受你指使。”
嬴铣拧眉看他,楚鹤只是道:“你放心,不论是谁来,我都是一样说辞。”
争风吃醋而已。
他所爱所恨都有缘由,不会因为知道自己要死了,就拖旁人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