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伤口泊泊留着鲜血,江铣努力忽略剧痛,心思急转,是了,谜底就在谜面上,孟柔这样伤心,这样愤恨地要伤他,大约还是因为奴籍的事。
本以为已经分说干净了,可还是又要闹一场,但现在的孟柔,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弓弦,若再施力,只怕就要崩断了。
到底是怜惜她骤然得知失子,难免悲痛,又被外人冲撞到跟前来,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有这一出也是难免。
江铣很快理清思绪,放软态度:“阿孟,你听我说……”
“你是个没有心肠的人,”孟柔打断他,“你没有心,也不配旁人用真心对你。”
江铣忽而顿住,就连面上显露出来的痛苦也跟着僵硬了些。
孟柔看着他,心里头的笑声越发扩大,可更深一层的无奈和委屈却也渐渐漫上来。
成婚三年有余,她竟直到今日才算看清他。
被江铣关着的日子里,孟柔大部分的时间浑浑噩噩,偶尔清醒时,脑海里想着的也是江铣。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曾经在安宁县,为她雕刻发簪,为她抄写经书,与她相濡以沫的江五会变成如今的模样,为什么那时候轻声细语,温柔又包容地对待她的愚笨,会将她抱在怀里痛她所痛,爱她所爱的江五,竟会这样欺辱她。
孟柔想过,或许是因为士庶之别有如云泥,或许是因为江铣生来尊贵又傲慢,就如晋阳、江婉、郑瑛一样,他们都看不起她,嫌恶她,又或许是因为她一个庶人,原本就不该肖想能够配得上他。
可直到今日,松烟点醒了她。
都不是。
江铣原本就是如此。
“你说你恨我阿娘和阿弟,说他们欺辱你,想要杀你,等到你一朝飞黄腾达,又忘记前事前来攀附,有如今的下场,实属罪有应得。至于我,我放纵他们,又是他们的家人,落入奴籍,与血亲生离,亦是罪有应得。”
江铣动了动嘴唇,好似才刚从方才的震惊中醒转过来:
“阿孟,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可两人心知肚明,他当日所说的,所做的,分明就是这个意思。
孟柔不怎么在意地嗤笑了声,突然抬眸恶狠狠地盯着他。
“我阿娘和阿弟只是说了几句酸话,你动弹不得的那些日子,我们终究是没有把你怎么样,可你却把我们一家逼到这种地步。可你呢?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的亲生阿娘杀了你未出世的孩子,你怎么不也断了同她的关系?”
江铣难看的面色,不知有几分是因为肩伤,又有几分是因为孟柔说的这番话。
“阿孟,你听我说……”
他似乎是想要反驳,又似乎是想要解释,孟柔也当真停下来等他辩驳了,可江铣嗫喏半晌,却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终究是自惭自愧地叹了口气。
“她毕竟是我的生母,是我亲生的母亲,她生我养我,就算是……子不言父母之过,她不论做什么,都是因为我。阿孟,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心里有气,那也是我的孩子,我焉能不痛?”想到那个未曾落地就逝去的孩子,江铣面上痛色更深几分,他粗喘几口气,“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你还能够杀了她吗?”
江铣惊愕地抬起眼,仿佛头一回认识孟柔似的看着她,孟柔看着他震惊的一张脸,反倒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你当然不会了,你不敢。”
“阿孟,我……”江铣忽地一顿,待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那张惊惶失措又痛苦不已的俊俏脸孔上,终于出现了道道裂痕。
他盯着笑倒在床上的孟柔,左肩伤口的疼痛仍在刺激着他跳动的神经,可他此时却心跳巨震,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孟柔暴露在外头的纤细脖颈。
“你当然不会杀戴怀芹,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孟柔笑得厉害,甚至眼角都现出了些许泪花,“江铣啊江铣,孩子,生母,血脉亲情,夫妻之义,这些于你都算什么东西?你是个没有心肠的人,睚眦必报,锱铢必较,你心里根本只有你自己。”
何氏同孟壮不过说了两句酸话,就被江铣逼得失去所有赶出长安,那么杀了他亲子的戴怀芹又当如何呢?江铣怎么可能不恨她。
即便他或许,其实也并不怎么在乎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当年在江府时孟柔就觉得奇怪,戴怀芹是江铣的生母,崔有期是他嫡母,可对着两位母亲,江铣一个也不亲近。崔有期究竟隔着一层,有些生疏也是再所难免,再加上后来被崔有期压在院中受罚,孟柔认定了她是个面慈心狠的恶人,便以为江铣对她的疏远是理所当然。
可戴怀芹呢?她是江铣的亲生阿娘,可即便在私下时,江铣也只肯称呼她做阿姨,戴怀芹统共有过两个儿子,一个江家大郎早早夭折,江铣是这世上同她血脉最亲近的人了,可比起江铣,她与跌跌撞撞的十二郎反倒更像亲母子。
血脉相系,亲亲至亲,母亲挂念儿子,儿子不肯憎恨母亲,原本是天然所定,可是江铣却不然。他与戴怀芹素来没有什么情分,不肯怪罪她,也不过是因为,不敢。
以子告父母,是不孝,属十恶不赦。江铣绝不敢这样做。
就如两年前她离开长安,江铣以为她失踪,又或是以为她死了,又是闯县衙又是犯夜禁,看着像是很爱她,爱得都要疯了,却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
真正的疯子会伤人也会自伤,只伤害旁人的,不过是倚强凌弱的混蛋而已。
似乎是因为被说中心中痛处,江铣脸色越来越沉,那些浮于表面的痛悔与彷徨,终于也都消失不见了。他紧紧钳住孟柔的手臂,死死盯着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反倒真实得像个人。